朱颜记(94)
难怪刚才上浮萍村的人吞吞吐吐,原来这村子也不怎么民风淳朴。不等陆双行再讲话,老人站起身道:“不叫你进去坐了,也别再说我们这儿有什么画骨。”
陆双行碰了个钉子,眼见老人把门紧紧关了起来,一时不知去哪儿。他也莫名有些愣神,想了想只得打算再去带他进来的妇人那儿打听几句。走了几步,陆双行不由又停住,揉揉自己的额角。
按这老人的话说,下浮萍村要不是犯了错——此处离官府过远,村民难容有罪之人便将之驱逐。那妇人领着个半大孩子,能犯什么大错?或是染了病,她看着也不像。
走到那妇人家门前,他又想起一事来。
一个画骨,要到达这村落,是不可能以白骨之身而来的。因为此处偏僻,画骨要走上很远才能到达,途中他不可能只以骷髅的样子前行。当年那个钻窍戚家女儿的画骨一定是披着皮囊的。若是他身披皮囊成功替换了戚家女儿,村里就会多出一具陌生人的尸首,在这样藏不住秘密的地方,那具尸首去哪儿了,难不成是被当初的画骨滚下山崖?
遗憾的是,骨差不查案。这个问题,当年的梁骨差不知道,陆双行也不知道。
第115章 一一五·夜晚
回到适才妇人家的院前,门户大敞着,屋里静静悄悄。应该说下浮萍村处处都毫无声息,只有戚家老妪的尖叫声划破过片刻死寂。陆双行立在门前回忆着活骨案的细节,转头那个名唤锁儿的小姑娘又跑了出来,隔着围栏悄声看陌生来客,毫不掩饰眼里的好奇。
陆双行也算看着锦缎长大,对这个年纪的小丫头有办法,便冲她笑了笑。锁儿欠欠身,转身快步回到屋里,手中端了碗冒着热气的水出来,往围篱的木桩上一放,“喝水。”
陆双行冲她道谢,端起水慢慢喝,顺带也打量起锁儿。不知是否因为常年居住在阴暗潮湿之地,这个小丫头个子小小,皮肤也很白,不是雪白,而是透明似的白,有些病气。一大一小隔着围篱闲谈起来,锁儿好奇山外之事,陆双行不急着从她口中打听下浮萍村,只是丫头问什么就答什么。好半天屋里的那条“鱼儿”才咬钩子,妇人慢慢走了出来。她拍拍锁儿的头,示意她进屋,锁儿不舍地冲陆双行挥挥手,退回了门内。
妇人开口道:“你想打听什么?”
陆双行老实道:“戚家的事。”
妇人摇摇头,反而说:“我知道点儿你们骨差的事,犯不着为了十多年前一桩事翻山越岭而来。”她蓦地话锋一转,“或是,十多年前戚家的事有什么纰漏?”
陆双行冲她露出人畜无害的笑脸,转口道:“夫人怎么称呼?”
妇人出了口气,答说:“本家姓贾,贾玉娘。”
陆双行不动声色地打量她,贾玉娘和女儿锁儿长得很像,瘦骨嶙峋、也一样有些病怏怏的。但其实她在来的路上可谓健步如飞,林中路不好走,她也气都不带多喘的。许是常年晒不着太阳,面孔比山上遇到的妇人平展白皙很多,只是粗衣围头旧到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看着老气横秋。陆双行假意张望了几眼屋里,又问说:“当家的不在?”
“死了好些年了,”贾玉娘面无表情道,“我一个寡妇拉扯着孩子。”
问什么答什么,不问也不说话。陆双行不出声,贾玉娘就低着头默默站着,两手放在身前,不知是老实还是木讷。陆双行有意不说话,两人隔着围篱干站。片刻,他注意到贾玉娘搭在一起的手指动了动,微微抬起来、在手背上抽抽似的颤抖了几下,又放了回去,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怎么带着锁儿在下浮萍村?”陆双行突然开口道。
贾玉娘像是从梦中惊醒一般,猛地抬起头“嗯?”了声,而后答说:“当初染了病,算我命大,老天可怜我们锁儿,胡乱吃了点草药又好了。”
“就是落了病根,”她说着抬起方才颤抖的那手,手掌略微张开,指头不听使唤地抽动起来,“手不听使唤。”
眼前就像是一场审问,贾玉娘有什么说什么,陆双行反倒脑袋里有些懵懵的。他有意令自己语调轻松起来,再问说:“贾夫人,分骨顶在复审当年上浮萍村戚家的案子。想必你是比我清楚戚家老夫妻的,劳烦仔细回忆回忆,还记着多少那时的事。”
孤儿寡母住在这种地方,不是被逼得木讷老实,就是性格泼辣无比。贾玉娘像是前者,可刚见面那几句话,陆双行又觉得她是个稳重安定的性子。稳重和木讷绝不是一回事。
贾玉娘似是回忆了半天,缓缓道:“那会儿……那会儿吧,我就只听说上面有画骨,来了两个骨差。好多年前了……”
陆双行插话说:“那会儿有锁儿了?”
贾玉娘一愣,点点头继续道:“然后老戚就带着疯疯癫癫的大婶子下来了,别的,我不知道了。”贾玉娘理理鬓侧的头发,她打扮的土气,即便面孔白皙,也有些挥之不去的疲惫。她不说话了,陆双行有意跟着沉默。过了好久,贾玉娘有些不自在地搔搔鼻子,干巴巴道:“你去问戚老叔吧,他是嘴硬,心里明白的。”
陆双行拱手道:“多谢。”
他转身往戚家夫妇的屋子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刚巧同贾玉娘对上视线。贾玉娘站在原地没动,两人对视一霎,她转身进屋了。
天色渐渐昏暗,下浮萍村的潮气往上返,村子四周的林间开始聚起薄薄的雾。陆双行在村里转了几圈,期间再没遇见别人。他摸清楚布局,轻易就找到了间没人在的空房。里面蛛网横结,散发着难以呼吸的霉味,就算想收拾都没地方下手。他也不嫌弃,把生满绿霉的褥子掀下来,自己靠着墙休息了片刻。
屋里有剩余的柴薪,受潮后半天才点燃。木头燃烧的火气稍稍驱散了潮湿,陆双行坐在旁边烤火,他把骨哨摸了出来放在身前,脑海中止不住地想起许多。死生不明的琴琴,身负重伤的瑟瑟,还有屋中挥之不去的潮湿使人想起灰窟弥漫着的气息。那样潮冷的地方,饶是自己待久了也不舒服,只希望谢爵早点回去,时间久了,他要膝疼。
恰好在陆双行刚要握紧骨哨时,半闭着的门被人粗暴推开,他抬起头,见戚家那老汉满脸焦躁地冲进来。戚老汉二话不说,抓起一旁被褥飞快地扑灭了火,劈头盖脸冲陆双行吼道:“谁许你点火的!”
陆双行看看他,又探身看了眼门外,后知后觉地发现整个下浮萍村竟陷在漆黑一片中,没有一家有灯火。
“招来豺狼虎豹,你就要害死我们!”戚老汉气得上气不接下气,嗓子也破了音。陆双行站起身,马上就察觉出了不对劲,仍是没有开口堵回去。他和师父少不了夜宿荒郊的经验,点火非但不会招惹来野兽,更是能驱散它们。
戚老汉吼完了闭上嘴,只是仍呼呼直喘。下浮萍村被高山与密林遮天蔽日,除非月圆高照,恐怕漏不进月光,此时正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见他不走,陆双行干脆立着等他平复下来,果然,半晌戚老汉呼气的声音慢慢安静下来。
漆黑的屋内,戚老汉摸索着走开几步,扶着墙滑坐在地。良久,他突兀道:“不要点灯啊……只要不点灯,就能平安无事。”
“老先生,”陆双行走到他面前,在他对面席地而坐,“害死你女儿的画骨,是天下最难得一见的,分骨顶称它们为活骨。”
戚老汉沉默须臾,口中漏出些痛苦地呜咽声,不停地摇着头,“我看着她长大,不会的,不会的……”
陆双行面无表情,继续道:“因为活骨会随着皮囊生长,它们是唯一一种能随着皮囊调整骨架的画骨,就像能跟着皮囊长大一样。直到有一天,他忍耐不住那停止生长、羸弱瘦小的皮囊,皮囊装不下他的心,便再也容纳不了白骨,它们会撑破皮肉,破壳而出——”
陆双行说着,拿打火石擦出了几粒明艳的火星子。戚老汉仿佛被那火星子惊住,转瞬即逝的火星子飞到他面前,一瞬间照起他圆睁的双目。戚老汉被定死了,不受控制地喃喃自语道:“不要点灯,不要出声……”他边说边抬头,看向破屋上开出的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