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记(31)
骨差每年立春,立夏,立秋立冬定期出巡十五日,分骨顶只给分配一个大致的方位,路线由骨差自己拟定;说是出巡十五日,实际上没个二十来天回不来。说来也巧,这事有点看运气。有些骨差一个落脚点便遇上一个画骨,有些奔走了百里一个也没遇上。往往后者总觉得白伤财劳力跑这一趟,势要揪出几个画骨来再回去。
“司郎说了这回我俩往东走,”陆双行边说边把手移到师父脖颈上,“老段和小被儿说是要往西。脖子疼吗?”
谢爵起身道:“你倒是提醒我了,地图没看东西也没收拾呢。”
他站起来,陆双行那只还没落下的手掌刚巧擦过一缕墨色的长发。谢爵边回头边说:“我回去收拾收拾,你照看好手不用管,我一会儿回来收。”
师父走了,陆双行看看自己空荡荡那只手,抿了下嘴唇放了回去。
另一边,谢爵慢悠悠回到常悔斋。那天过去饮冰时忘记关窗户,屋里潲进一小片雨。今日雨势稍小,却仍是没有放晴的样子。他过去把潲雨的窗子关好,屋内散着股湿漉漉的冷淡,挨着那扇窗有木架,上面摆放着的书卷有些受潮、封页已凹凸不平。所幸里面没夹杂着分骨顶的卷宗,谢爵把书拿在手中展平,倒扣着放回去。他翻翻找找,眼光落在了锁扣紧合的木匣上。谢爵打开木匣,里面装的是那些骨哨,蔷薇宝石簪子也被他收了进去。泛黄的骨骼将宝石金簪衬得更明艳,他托着那木匣看了会儿,把一枚骨哨和花簪收进了行囊中。
而后是师徒俩的玄刀,谢爵挨个抽出来仔仔细细检查罢了,这才放心。下午司郎送来了分骨顶统一绘制的地图,谢爵点着灯大致定好了路线,便打量着去饮冰那边替徒弟忙碌。
也不知怎的,吹了灯眼前突然恍了下,刹那的头晕难耐。谢爵一手撑着眉心俯在案上眯了会儿眼睛,再抬头却发现陆双行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口。他没事人似的坐直,笑问说:“怎么过来了?”
“去讨这个。”陆双行说着扬扬手里的小竹筒。谢爵一顿,忙垂下头“嗯”了声,又道:“看来你都收拾好了。”
陆双行也“嗯”了声,走过来坐在案侧。谢爵不说话,把地图重新展开,随意点了点标注好的两个点,示意徒弟看。陆双行低头扫了眼,蓦地抬头看着他道:“小被儿说,不能不说话。总也不说话,有天就不想说了。”
谢爵出了口气,微笑着应说:“是啊……”他再点了点朱笔那一印记,“我想顺路到这儿去瞧瞧。”
这两块地方,一处是坟茔,一处是乱葬岗。坟茔还好些,乱葬岗是最容易出画骨盗尸之事的位置。陆双行低头又看了会儿地图,发觉这两处位置附近似乎没有人家居住,他不由道:“看来咱们又要睡野树林了。”
谢爵想了想,开口说:“我想着,左右也没事做,我们明早就走,走走停停晚上正巧能到天杏岗的坟茔。附近想必是有义庄的,凑合凑合也能休整。”
陆双行在脑海中大致算了下距离,默默点头。谢爵挑了下眉,调侃说:“就别再粘我陪你了,让我也好好睡一晚上。”
陆双行毫不掩饰地撇嘴,闷声说:“知道了。”
一夜无话,清晨师徒俩备马上路。下山路上倒是遇见了段渊和锦缎,父女俩同另外两位骨差结伴去牵马,四人远远瞧见师徒俩停下来打招呼。另外那两名骨差陆双行见过,隐约记得一个姓林,一个姓曹,姓曹那位和琴琴瑟瑟还是同乡来着。
两位都是三十来岁,在骨差中不算小了。姓曹那个打完招呼笑呵呵地冲众人又说:“刚巧我们往北,想顺道回乡看看来着。”
老段想起什么,问说:“家里还有人在吗?”
众人眼睛一起看过去,曹骨差苦笑着摇摇头,答说:“哪里还有人在,都死完了。”
预料之中的答案,但众人还是像说错话了的孩童、低头不讲话了。倒是同他搭档那林骨差接说:“嗨呀,他难得能回家瞧瞧,我家差了十万八千里呢。不说这个了!”他说着转头看谢爵,“小皇叔,小皇叔说两句吧。”
谢爵刚巧没看向那边,一时不知道自己被点了名。还是陆双行悄悄拉拉他,他才反应过来,看看众人期待的眼睛便明白了刚才发生什么,笑了笑温声道:“一路平安。”
众人皆是展颜欢笑,老段和两位骨差互相拱拱手,锦缎也在一边跟着拱手,“一路平安——”
众人驾马分开,云销雨霁,天际尽头几面薄云飘忽在碧色晴空上,随马蹄一齐向远。
骏马齐头并进,路上陆双行想起曹骨差的话来,干脆一夹马腹靠近。谢爵瞥见他那匹马贴过来,转头看向徒弟。陆双行说道:“听说曹先生和琴琴瑟瑟是同乡来着。”
“是,”马蹄哒哒混着风,谢爵听不见,一开口声音不由扬起来,“他们都是从曹林来的。”
谢爵讲说:“安厚四十年,曹林被画骨放火烧了,侥幸逃脱的大多四散离去,听说那地方至今还荒弃着。琴琴瑟瑟和曹先生先后来了分骨顶。”
放火烧了,那就是和当年的陆家村一样了。陆双行刚要再开口,谢爵继续道:“瑟瑟到分骨顶时只剩下一口气了,是琴琴一路把她背过来的。”
陆双行听罢一怔,安厚四十年,算算日子那年琴琴瑟瑟都不过十二岁出头,琴琴充其量不过比瑟瑟先从娘胎里出来半晌,妹妹就剩一口气了,想必姐姐也好不到哪儿去,她却能凭着毅力将妹妹一路背到分骨顶。
陆双行顿时哑然,蓦地又觉自己无比幸运。把他从火海中救出来的人是谢爵,是为天下人敬仰的小皇叔、分骨顶一品骨差。脱了师父照拂,大抵自己活不成今天这样。
“想什么呢?”
谢爵乍一开口打断了思绪,陆双行冲师父一笑,摇摇头,“没有。”
谢爵看了眼远方,收紧缰绳,“好了,起风了,不说话了。”
第38章 三十八·坟茔
入夜,师徒俩赶到天杏岗坟茔。灰暗的墓碑与土坟包起起伏伏,有的墓碑旧无人祭扫,已爬满了翠绿青苔。这里埋葬的大多是些附近的穷苦人家,半副棺材就能让一家子人勒紧裤腰带。一副副棺材与骨肉滋养着种不了田的荒芜土地,反而令雨水还未干尽的泥泞地里生出了许多野草野花。本该是在临冬之季枯萎的,经雨连下几日,浓绿色的草地像是块块青斑,上面又反生出了一株株细小的白花。师徒俩牵着马往里走,打量着四周。
画骨盗尸后往往无心再将棺材板掩埋回土,无数野坟茔远远看上去就像是刚遭了场地动山摇,到处都是破开的坟包与翻露出的新土。此处倒是完完整整,走了老远也只有土渐吹落的坟包静静矗立。谢爵边走边不忘轻声交代、好似生怕惊扰了埋骨,“冬天尸首烂得慢,别光注意新下葬的。只要没烂得太过分,画骨都能再让皮肉长回来。”
这些陆双行当然早也清楚,可还是乖乖点头,随口接道:“挺奇怪的。腐坏的那些,画骨能让肉长回来,他们自己用坏皮囊生出的黑斑红斑却只能用修皮草修补。”
谢爵不置可否,分骨顶或许已自诩能与杀不尽的画骨相抗衡,但他们确实仍对画骨有许多不解之处。陆双行知道师父刚才一定“听到”了自己说的话,因为适才他正看向自己。谢爵似是想起了什么,站定脚步。
一阵寒风刺面,恰好他半张着嘴吸气,猝不及防呛了口凉风,捂着嘴咳嗽起来。陆双行眉心一拧,站到他面前挡住寒风,没忍住道:“我总觉得近日师父身子骨越来越不好了。”
谢爵摇摇头,等那阵寒风平了,陆双行才让出往前的路来。
这片坟茔不大不小,师徒俩仔细查看完了,便能从不远处的空地上看见破旧的义庄屋顶。灰顶白墙也像是座巨大的墓碑,半扇木门摇摇欲坠半开着,内里幽深黑暗。陆双行在后面拴马,谢爵欲进到房内,他迈开腿,陆双行蓦地抓着刀鞘、把玄刀刀柄递到了他眼前。谢爵接过了,推开义庄布满灰尘的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