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记(122)
青雾蒙蒙,像是层绵软的纱帐,把小屿罩在其中,险些分辨不出该朝着哪里撑篙。船下的水也黑得像墨,照不出人的影子。陆双行在船头,谢爵胸口的那股不安生随着涟漪泛开愈演愈烈。他朝着湖中瞥了眼,雾障刚好微微分开,一晃眼谢爵竟瞧见湖上多出一抹白色的影子,在青雾中若隐若现。他一个激灵,不由自主贴近徒弟,一根手指抵在了他的嘴上,用气音道:“嘘。”
陆双行顺着他的视线看,前方仍然只有茫茫雾气,倒是小屿上有盏灯在半空中染出枚橘红的小点儿。然而紧接着,他们便听见了船身撞在岸边上的声音,“咚”一声闷响。陆双行赶忙把竹篙从水里提高,让小船停下。那个白色的影子上了岸,奇怪的是,仍然有咚咚咚的闷响传过来,一时分辨不清楚是什么响动。两人没有贸然上岸,灰窟这样大一个中空洞穴,过段时间总会有风,风慢慢掀薄了些雾气,得以让师徒俩看清那个影子。
一个穿着白衣的画骨,形如奔丧,身上白衣却染着大片大片的血迹,已经干了,像是深色的花纹。他戴着幂篱,脸前的白纱揭开了,没有挡住五官。那是张普通而年轻的脸,五官平平、过目就忘。只是他的眼仁儿很黑,漆黑漆黑的,好像没有神采。他背上背着只巨大的担货箱,这样的扮相,正是百扶!他那箱子用皮革捆着,陆双行眯缝起眼睛看了片刻,蓦地明白过来,是他箱子里装的东西在挣扎!
他把自己的猜测悄声告诉师父,谢爵背上一寒,低声念叨说:“千万别是红艳。”
岸上,百扶径直朝着买玲珑屋子的方向走去,一举一动间都有种从容不迫。师徒俩观察罢了,见他身上没有揣着利器,适才他们看过流云身上的伤,是锋刃所致。一寸长一寸强,短刀在流云那只胳膊前是不占优势的,谢爵思索着,手不知不觉中摸上了玄刀刀柄,自言自语说:“这个百扶不好对付。”
屋子前没有红艳的身影,陆双行心里估算着时辰,还没到原本约定好的。他看向谢爵,用口型问说:“追吗?”
谢爵微微蹙着眉,眼睛望着百扶走向的小屋。他心里始终怪异,一时半晌怎么了也觉不出来。谢爵摇了摇头,用口型回说:“再等等看。”
于湖中之船上,师徒俩一旦暴露,也不会突然被拉入战局。万一红艳按照约定找过来,两人也能在他靠岸前拦下。百扶是个大麻烦,但平心而论,陆双行不想在灰窟里同他拉开架势战上一战,这里到处都是画骨,能避则避。
他不消说,只是看着师父轻轻摇头,谢爵果然会意,垂下眼又思量了须臾,点头。
两人不由自主再矮了矮身子,连呼吸都快屏住了。
百扶走到了小屋前,没向内张望,反而随手把担箱放在身边,用脚尖踢了踢。噔——噔——箱子里装着的东西再度挣扎,回应着他踢木板的动作,箱子好像要从地上蹦起来了。百扶不理睬,又踢了两下,这次,黑暗中一个人影踱出来,手上端着灯。
两人看清楚了那影子,又是一惊:是买玲珑!
她站在架高的地板上和百扶对视,光着脚,笑盈盈的。百扶开口,声音传回湖面上,变得模糊不清、似是在颤动。他说:“近来还好吗?”
“好着呢。”买玲珑的嗓音同往常一样,脆生生的。她指了指百扶身上,也问说:“怎么弄的?”
“遇上一个旧相识。”百扶轻描淡写地说着,侧过身坐在地上,兀自看着买玲珑。买玲珑偏偏头,疑惑道:“谁?”
百扶挠了挠脸,似是认真地在回忆旧相识究竟是谁。买玲珑也不催促,耐心地等着他回话。船上,谢爵紧盯着屋檐下两画骨的动作,他的视线扫向买玲珑,愣住了,轻轻拍了下陆双行的手背,头也不回道:“买玲珑脚底下踩着的地板,有一大片缝是粗的。”
陆双行也愣了愣。血洇开以后,只擦一遍,地板缝里渗入的擦不干净,远远看上去便像是一大片比其他地方更粗的缝隙。他心里咯噔一声,见师父浑身戒备着,眉也微微压低了。陆双行抿了下嘴,“是红艳吗?”
与此同时,百扶放下手,对买玲珑慢慢道:“背弃主公的画骨,都不该苟活在世上。”话音未落,他的手伸向担箱,“我给你看个东西。”
他把箱子的面板朝上拉开,有个东西一下子滚了出来,四肢七扭八拐,手肘的衣袖上都是血,指头关节上也布满见骨的伤口。担箱里一道道血痕,就是这“东西”挣扎抓挠的,他滚到地上,吭哧吭哧喘着气,模样分明是个半死不活的少年。
百扶笑笑,抬起了眼皮。买玲珑端着那盏油灯,她挂在骨上的脸皮倏地垂了下去,既像是厌恶,也像是厌烦。
“是主公先背弃我们,背弃画骨的。”
第148章 一四八·船
可惜,买玲珑说话的声音很轻,饶是陆双行在船上都没听到。可巧她站着的位置也不好,谢爵分辨不清她口型。两人只能瞧见箱子里的画骨滚出来后买玲珑脸垮了,五官上仿佛笼罩着一层黑雾,阴森至极。凭两人掌握的状况,陆双行只得猜测箱中四肢被扭断的画骨是那个活骨少年飞来,再看流云浑身上下,大抵他们一起遇上了百扶。
他脑子里转得飞快,转头却发现谢爵绷紧嘴唇,手已经伸向了撑船的竹篙。陆双行不禁快他一步先攥住了细细的竿子,师徒俩对望一眼,便全明白了。
恐怕百扶对面的那个画骨根本不是买玲珑,画骨替换画骨闻所未闻。买玲珑的皮囊上没有伤痕,地上那滩血,十有八九便是红艳的。难怪到处都找不见他。
现在,要去救红艳吗?凭飞素对画骨的狠戾,他可能已经死了。即便没死,在此时搅进浑水,画骨对上人,一旦飞素和百扶短暂联手对上二人,他们讨不到半分便宜,何况这还是在灰窟里。
这不过是一眨眼的事,进退之间却已有定夺。陆双行知道谢爵所思所想了,他把竹竿扎回水里,轻声道:“你有大慈悲。”
竹篙在水中撑开一个水泡,屿上,百扶却道:“我知道。可我觉得他也没做错什么,他只是想要我们回到最初的样子罢了。”
“至于人,”百扶说着站起身,转向“买玲珑”,“人要对草做什么,又关草什么事呢。”
眼下最好的办法便是坐观两虎斗,谢爵压低身子,将玄刀缓缓抽了出来。两人若要从湖上靠近,非得有一人撑船不可,陆双行深吸了口气,他来撑就握不了刀,但只要眼前是师父,他便放心。
就在此时,陆双行的眉心毫无征兆地跳了下,他想也不想,把竹竿一抛、扑着谢爵倒在船上,一枚羽箭擦着两人头顶钉在船上!谢爵反应奇快,当即便提刀挡在两人脑袋前,低声道:“别动!”
话音未落,两人所在的小船咣当一声被撞得打转,陆双行同师父默契十足,立刻便侧身,谢爵猛地弹起来,刀顿时就撞上了坚硬的物什,迸出几枚火星!
那骨手上覆盖着一层凹凸不平的干瘪皮肉。谢爵顺着劲儿刀下翻身,腿一撑身子站起来的同时狠狠蹬了脚船,把陆双行所在的船身转出去了半旋,自己踏在船尾上再挡下一击!陆双行借此拔刀而立,不想那小船实在是窄,船猛地左右翻了两下,所幸不过两击将船与船间再度撞开了不远。隔着中间一层薄薄雾气,两人看见另一只船头上立着个骨瘦如柴的影子,身躯纤细如竹、骨节硕大,干瘪皮肉依稀可辨曾经明媚的五官——
谢爵脱口而出道:“灵光……”
他既已同流云一行搅在一块儿,此时出现也不奇怪。两人一画骨在船上对峙,中间黑漆漆的水面上隐约映出彼此的影子。灵光的牙磨了磨,意味不明道:“真是不巧——”
当下他浑身一震,师徒俩立即紧绷,岂料青雾间忽然吐出一股浓烈黑紫色的甜雾,直接便将两人笼罩进去!缠绵黑雾散发着甜腻至极的香气,结结实实气呛了人满口,一时之间师徒竟看不见彼此了。谢爵强压下咳嗽,只听得一簌拨水声,背后的船身跟着一沉,他立刻明白,想也不想侧身闪开,陆双行的玄刀便和骨手再次撞在一起!火星像要点燃黑雾,浓烈的甜直往肺腑中钻,灵光跳上了两人所在这船。船头吃水倏地下沉,谢爵一惊,迈开腿使劲儿往船尾压,身旁玄刀和骨手接二连三击打在一起,发出可怖的铮铮巨响,灵光胳膊上的皮肉接连掉下,在湖面上溅起此起彼伏的扑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