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记(73)
四下里黑暗环绕着师徒二人,陆双行看着师父、谢爵一手拢着被他披上的外衣,像是有点冷,在徒劳寻找着难以留存的暖意。陆双行再抑制不住了,从背后环住了师父。
谁也没料到,谢爵受惊似的腾地挣开了陆双行双臂,两人视线撞在一起,陆双行张开的怀抱还停留在半空。谢爵猛地回过神来,不由慌忙道:“双行?我走神了——”
陆双行眼底微暗,状似无谓垂下双手。他提着的那口气,便要用这口气撕开抑止的心绪说些什么,只是还没启口,谢爵眼神恍惚了下,冷不防直挺挺地倒下——
第88章 八十八·悬崖
从窗前往外看,那棵白玉兰开开落落,先绽出洁白如玉的瓣,然后才生满柔嫩绿叶。严冬时日树杈上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土黄色的枝桠向着天穹无谓生长,像是水中绽开四散的墨痕,无法预料游向何方。
陆双行借着那枝桠发了会儿愣,轻手轻脚地将窗子关上,又轻手轻脚地落了锁。
他在常悔斋待的日子恐怕比在饮冰还要长,所有陈设闭着眼睛也清楚在哪儿。黑夜里无人点灯,他顺着黑夜游走进卧房,垂眼看向床榻以上。谢爵平躺在那儿,像是睡着了,发髻已经解开,柔软墨黑的长发有一缕不听话地翘到鼻梁上。陆双行看了片刻,伸手将那缕头发理出来拢好。他的心比万籁俱静的山顶还要沉、还要静,一片漆黑,连月亮都找不着。他总觉着自己的心其实很少有起伏,起伏大多也是因为师父。此时是难以言状的平和,毫无波澜,今晚是个安静无风的夜,夜色沉沉便能把时间拉扯得格外绵长,而他等得起。
陆双行爬上床榻,俯身躺在谢爵身侧,拿额头肆无忌惮地贴在他身上。在车上睡了太久,眼下困意全无,陆双行瞥见了谢爵从山中带回的那些书卷,好像永远不会泛黄变旧、崭新如初。谢爵也是这样的,他不会改变。
不知过去多久,陆双行听到一声沉吟,他没有动,看着谢爵揉着太阳穴坐起身子,才意味不明说:“醒了?”
“……怎么回事?”谢爵眼前模糊,太阳穴也微微有些胀痛,半晌才清醒些。他放下手时陆双行也已起身,师徒俩面对面坐在床榻上。等了许久都不见徒弟开口,谢爵刚要出声,陆双行蓦地说:“你身子骨越来越差了。”
谢爵张了张口,有气无力道:“杨太医也说了没有大毛病,无非是休息好了就好一点,近来是忙得脚不沾地。”
陆双行不说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卧房里寂静黑暗,谢爵抬眸也看徒弟,陆双行的眼睛像是玄刀寒光闪闪的刀锋,映照出自己的影子、把自己禁锢在其中。谢爵忽然有些说不出的异样预感,像是被扑食前的狸奴盯紧——不,也许是林中食人的老虎,他被盯得动弹不得,心里也打起鼓点。谢爵艰难地收回视线便要起身下床,不假思索便想把自己撤出那双幽深的眼。他才侧过身,陆双行猛地撑起上半身,一下子把他掀回了床铺上。谢爵的后脑勺在软枕上磕了下,不疼,但闷闷的。他吓了一跳,脱口而出道:“双行?”
“我们聊聊。”陆双行说着,左手伸向了谢爵右手,谢爵不由想躲开,偏生他刚醒过来身子还在迟钝,愣是被徒弟擒住了手腕。谢爵能甩得开,可想到徒弟的伤势,立刻又起了犹豫。两人隔空对视了须臾,谢爵放弃了,叹气道:“你怎么了?”
谢爵一直秉承有话就说,有问题就解决。今天却不知怎的,胸中像是挣动着隐约恐慌。他并不愿意掌控一切,只是骤然有种预感:他亲手拉扯养大的徒弟,走着走着低头瞧瞧,地上那团影子仍是只粘人爱撒娇的小猫。等他不经意间回头,才发觉他藏起了许多,而他看不懂了。
谢爵在刹那间困惑不已,忍不住蹙着眉轻声道:“你在想什么,我愈发不懂了。你越长大,我就越不明白你。”
陆双行没有接,捏着他手腕的力度倏地更加收紧。谢爵被捏得有点疼,却全然顾不上,一股脑道:“你在求什么呢?”
这些话语如同诘问鞭笞,几乎逼得陆双行发疯,有一瞬间他甚至想要干脆捏断师父的手腕。干脆捏断那只手腕好了,捏断了他就再也拿不起来玄刀,他就不是天下人的小皇叔,只是自己一个人的师父。陆双行只想了一下便升腾出种难言的满足和快意,他冲谢爵淡淡一笑,慢慢道:“我把常悔斋的门反锁了,所有的窗子也锁上了。”
“……什么?”谢爵不明所以,仰头去看窗子,再度要坐起身。陆双行手背似在眨眼间滴落了墨,晕开出暗色的骨骼,谢爵只感到整个右臂一震,自骨骼深处而来的麻让人动弹不得,当即又瘫倒回去,险些蜷起身。陆双行攥住他的手不松,垂眼观察着谢爵那只右手也渐渐混开透出墨色的骨,“我替你向分骨顶告了假,说你需要休息一段时间。”
“什么?”谢爵大惊,顾不上从手臂往肩头延伸的麻震,脱口而出道。
“有琴琴瑟瑟去追灵光,老段在分骨顶坐镇。冬巡也结束了,大多事情告于段落。我们可以歇歇。”陆双行无辜地歪过头,“这段时间你可以慢慢弄懂我在想什么。”
“不过也无所谓……”陆双行说着,将那只手牢牢按在谢爵头顶,倾身压了过去,自己的另一只手撑在谢爵耳边。修长的小臂与软枕之间架空着窄窄的间隙,从骨骼深处传来的震与麻即将蹿进谢爵脑海中,他紧紧蹙着眉,不禁想要缩起身子,却又被死死压着,只能徒劳地侧过脸。陆双行异常安静地盯着他,过了须臾才继续道:“我打算告诉你我在求什么。我不怕你生气、冲我发火。或者你要打我骂我,我也无所谓。”
“你——”谢爵心中一凛,转瞬之间好像突然悟到了什么。那骨骼中的震麻也许不是自皮肉深处,而是从徒弟的手上传来、要把他碾得支离破碎。他的话说到半截,身上便猝然一沉,嘴唇碰到了柔软而冰冷的东西,牙齿也撞上了牙齿。谢爵不可置信,胸膛一时爆发出气力拼命掀开徒弟翻身坐起。陆双行仍旧攥着他的腕子没有松开,两人筋骨都被扯了下,像是要脱臼似的鼓胀。明明只贴上了一霎,谢爵却如同被抽空了吐息,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谢爵瞪大眼睛,他的小猫幻化作了不曾识得的陌生人,用复杂而幽暗的眼睛困着他。谢爵脑海中一片空白,要说什么忘了,一个字都讲不出来。
“我要求什么,你明白了吗?”
陆双行一字一句道。
第89章 八十九·坦然
谢爵兀自怔住,难以置信。片刻的僵持对峙,谢爵甚至忘记了眨眼,他愣愣地扯了下自己被攥住的手腕,陆双行不动也不松开,手没有挪开半分。谢爵缓缓垂眼看了看两个人的手,墨色的骨骼让两只手变得陌生,好像穿透了皮肉,是骨与骨连接在一起。
谢爵并不愿掌控一切,此时此刻却想要去把事态扳回正轨。他的呼吸猛地颤抖了下,低声道:“你不明白你在做什么,你想要什么——”
他还未说完,陆双行突然咬紧牙关,把他人再度掀回床榻上,这次手不再撑在耳旁,而是压住了谢爵的肩头。谢爵近乎胆战心惊,抬手想要推开,整个右臂却麻得蹿进心底,让他难受得拧紧了眉心。
“我明白,也知道。”陆双行嗓音低哑,咬牙切齿般念着。“是你不知道,你不明白。我从很早以前就知道我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但我没有。”他把师父的手扳到软枕上,压住的力度重得两人都能听见彼此的骨节嘎吱作响。“动不了吧?我一直都知道怎么把你困住、让你动弹不得,让你安静下来仔细听听我想要什么。可我没有。”
“拜托了,答应我吧师父。”陆双行蓦地放软声音,边说边矮身,将脸颊贴在谢爵心口上,撒娇似的蹭着,语气也愈发乖巧起来,“拜托了,拜托了师父,小猫保证会乖乖的,我只要这个。”
甜软的语气让谢爵不寒而栗,错了,一切好像又错了。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谢爵睁大眼睛,大抵便是为此、眼眶毫无征兆酸涩无比。他挣扎着说服自己,如同自言自语,“双行,听师父说,你只有十九岁,你还有无数的时间去思索自己究竟喜欢什么,想要什么……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