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记(7)
“少女”后襟被鲜血染红,一只手被谢爵攥着,一只半僵在空中。她来回扫了几眼师徒,咬牙道:“好呀,算我倒霉,出门就遇上骨差——”
陆双行眉目不动,手却突然将刀刃再压几分,顿时割开“少女”喉咙,血险些喷溅一身。
“双行!”谢爵呵了声,陆双行这才移开几寸玄刀。“少女”的头颅软绵绵歪了过去,口中边吐血沫子边断断续续嘶声,似在咒骂。陆双行看向师父,轻声道:“抓活的回去问问,还是就地斩杀?”
这画骨已然撞破二人实为骨差,显然留不得活口。至于那个所谓的洞窟……还有更合适的询问对象。陆双行想到此处,不等师父发话,刀突然凌空向下劈去,径直砍向“少女”腰后脊梁骨。那刀却不像砍上皮肉,非但没有血柱飞溅,反而从刀下蓦地爆出阵黑雾、散发出刺鼻的浓烈香气。“少女”不由挣扎,刀下一声刃与骨相撞的“铮”——她原本立着的身躯应声一软,谢爵眉头紧促着松手,“少女”倒下。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一时令徒弟不明白叹什么,持着刀拿眼睛询问他。谢爵不语,陆双行只好默默收刀回鞘,垂手立在旁边眼睛追着他。谢爵兀自不理,把草丛里那把刀捡起来系回蹀躞带上,这才走过去接过徒弟手里的刀。他一接过,陆双行忙不迭抬手,微微垂眼盯着师父。谢爵帮他把刀系回带上,顺带理了理衣摆上的褶皱,“走吧。”
他刚转身,陆双行轻手轻脚地抓住他袖子,可怜兮兮道:“弄脏了。”
谢爵低头一看,原来袖上不知何时溅了几滴血,血污在深色衣料上洇出几枚漆黑如墨的印记。谢爵摇摇头,“脏就脏了吧,难免的。”
“回去我给师父洗。”陆双行晃晃他袖口,又道。
谢爵总算是笑了下,转身说:“哪里就用得着你洗了。”
不多时,地上那具“少女”身上的皮肉化为黑水浸入土地,只剩下一把雪白的骨头,像是刚刚淘洗过,没有挂上一丝黑水。陆双行大致看了眼,问说:“师父,要拣些回去修刀用吗?”
“没听司郎说缺骨头了,”谢爵轻轻摇头,“不要埋,就留在这儿,刚好来个打草惊蛇。”
陆双行点头。月光下,那具骸骨半遮半掩在草丛间,雪白雪白,不透半点暗黄。此时便是将这具已死画骨从世上彻底抹除的最佳时刻。只消日光一晒,那白骨便会暗成漆黑莹润的玄色,坚如磐石、难锉难磨。
他不由看了看腰际的玄刀。世上最锋利的剑也极难砍断于皮囊中藏身的骷髅,唯画骨之骨可斩画骨。
走神一时片刻,陆双行抬头,师父已走出丈远,发觉徒弟走得慢,停在原地转头等他。陆双行快步跟上,撒娇似的去捉谢爵手腕,小声说:“林里好黑。”
“还要怕黑到几岁,”谢爵笑笑,也没挣开他的手,“刚才比谁都狠,怎的没见你怕过。”
师徒俩的马还在琉璃村拴着,也不知村民们怎么发现了两人夜半离开,回来便瞧见老伯和那几个大汉满面紧张围着两匹骏马,怕不是要将它们生吞活剥了。谢爵只好上前耐心解释,全然未提洞窟之事,只交代画骨已诛,尽快给屋里还捆着的那几人松绑。为首的老伯将信将疑,幸好村里尚有具皮囊,只需说成是画骨褪壳躲入深山即可。
老伯领着汉子们过去放人,须臾一人跑出来,冲师徒俩大声道:“剔骨先生跑了!”
他手里拿着一截割断了的麻绳。陆双行和师父对望一眼,问说:“你们从哪里请来的剔骨先生?”
老伯也走回来,接过麻绳、脸上阴晴不定的,“他是自己路过的,自称姓薛,硬要留下帮我们捉出画骨,不收报酬。”
剔骨先生里十个有八个都自称姓薛,取的正是“剥削”的削音,日后再找此人恐怕难了。村人与老伯没了主意,都盯着谢爵看。谢爵摆手说:“罢了,大可放心,他不是画骨。许是怕分骨顶怪罪下来,先遁走了。”
安抚完琉璃村村民,师徒俩连夜驾马,赶回分骨顶。
第9章 九·池眼
马蹄疾奔,抢在天蒙蒙亮前回了分骨顶。到山下天际尽头刚巧翻出第一抹金红,山中雪还没化完,比那琉璃村里更添几分冷意。
陆双行自己的住处名唤饮冰,和常悔斋挨着,是随分骨顶一起建好的,也就比常悔斋新很多。这两处住所都没有浴池,须得再往远走些,走到更加年久的清水殿去。那里有一处温泉浴池,常年涌出滚滚活水。
陆双行回到饮冰除去外衣,再晃悠到常悔斋,果然不见师父身影。他想也不想就往清水殿去,这里曾是谢爵生母仁懿皇后生前住处,先帝在时便时常修缮,当今皇帝登基以后,谢爵三番五次劝谏才改为五年一修,反而看着比常悔与饮冰都要新。
琉璃瓦屋顶在曦光照耀下闪闪发亮,陆双行慢悠悠往后走,一扇素纱屏风微微透光,隔开步道与白石砌底的方池。灯火从素纱上映出晃动的橘红,后面的人影也影影绰绰。隔着屏风,陆双行两手隐在宽袖下盯着那个因灯火跃动而微颤的影子看了半晌,鼻息间是浴池内水木樨的幽香、湿热的水汽,还有一丝半缕不易察觉的香甜。他的眼睛牢牢锁着那半个人影,眼底好似也被灯火照着、流转出闪烁的弧光。陆双行伸出手,指尖慢慢沿着那个暗色的人影描摹他的轮廓。只描了几笔,便听见了师父的声音,“双行?”
“在。”陆双行收回手,边应边绕过屏风。
温泉池内,谢爵长发披散在水中,一副被水汽晕得头晕脑胀模样。陆双行打了个哈欠,走到他身后,“再有一刻天大亮,师父可就睡不着了。”他一打哈欠,谢爵跟着也打了哈欠,径自起身穿衣。陆双行暗自垂眼不看师父,默默走过去替他系衣带,贯是低眉顺眼的。谢爵扬起眉梢,调侃道:“那我去睡了,你可不要扯什么你怕黑自己不敢睡的谎去扰我。”
陆双行脸不红心不跳,对答如流道:“那都是几岁的事情了,老取笑我。”
师父走后,陆双行把自己泡在温泉池里许久。这池子并非仁懿皇后在世时所筑,不然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泡。小的时候这里是间空荡荡的便殿,有回他夜里从饮冰跑出来找谢爵,他其实并不怕黑,只是要寻个由头和师父待在一起。哪里有怕黑的小孩子敢一个人穿过一里山路找到空阔的大殿来?谢爵明知但也不拆穿,只是收起了手里正看出神的那卷画轴。
画轴上绘着位头戴金冠锦衣华服的女子,陆双行只扫了一眼,便看出她与谢爵眉眼很像。一样的温和沉静,风骨卓越,想必那便是离世多年的仁懿皇后了。原来师父也会在夜深人静时思念母亲、暗自神伤,陆双行冥思苦想,却并不明白。他只听叔婶提过一次,自己的父母死于画骨之手,可没剩一星半点的记忆。他自以为在门后藏得很好,突然不敢上前。谢爵卷完那画轴收起,冲阴影里的孩童招手。陆双行跌跌撞撞跑过去扑进他怀中,把脸埋在师父的衣襟里。母亲的怀抱是否就像师父的怀抱呢?陆双行仍是不知道。
温泉水汽熏久了果然头昏脑胀,从清水殿出来,天色已然大亮。陆双行困意尚无,还是悄默声摸进了常悔斋。卧房香炉内燃着的檀木早熄了,空留一室冷香。谢爵睡得很沉,侧身躺着,搁在枕上的那只右手隐隐透出玄黑的骨色。陆双行干脆席地而坐,趴在床沿上,没发出一点声响。恍惚间他又闻到了师父身上那股香甜的味道,能从檀木之气中被轻易地分辨出来。
一觉睡醒,谢爵睁开眼便看见自家徒弟趴在床沿上睡着了,显然是又想粘人又记挂着那句“不许扰人”。谢爵无奈,伸手想去拍拍他,赫然瞥见自己向前伸的右手皮肤已近透明,清晰见骨。他顿了一下,手倏地缩回袖中,改为低声呼唤道:“双行——”
连唤几声都没把徒弟喊醒,想来是在山下客栈那晚没睡好,又于琉璃村奔波一天,现下真是乏了。谢爵连喊了几声,声音扬了起来,“小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