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白囍(57)
安平被他一路拖回城隍庙,乌毕有关门落锁,看他一眼,“你不害怕?”
安平心说哪里哪里,我见过更壮观的,说出来怕吓着你。
城隍庙仿佛是一道屏障,地底的震动消失了,房檐上的灯笼不知何时又亮了起来,四周寂静平和,连降雨都显得温润无声。
乌毕有却显得很暴躁,在原地转了片刻,一跺脚,重新开锁,将庙门打开一条缝。
暴雨雷声顿时涌了进来。
两人扒拉着门缝往外看,门里门外完全是两个世界,木葛生站在街上,头顶风雨大作。
狂风将四周屋顶都掀了起来,地表开裂,无数裂隙像游蛇般蔓延,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地底暴动,裂痕一路从长街对面蔓延至木葛生脚下,却像遇到了阻力,一声巨响,地表轰然塌陷。
然而木葛生依旧站在原地,不动如山。
以他为界,长街断成两半,一半几成废墟,一半完好无损,某种令人悚然的力量被他生生遏止,两者不断角力,地底深处发出模糊而庞大的怒吼声。一点荧荧绿光在雨中闪烁,是木葛生手里的山鬼花钱。
安平看得心惊,“他撑得住吗?”
“撑不住也得撑。”乌毕有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现在整条街的结界都靠他维持,一旦后退,怨气冲垮城隍庙,整座城都要完蛋。”
“那你刚刚跳的将军傩舞有什么用?”
“老子他妈直接镇压了阴阳梯里的一半残怨,所以暴动才会出现的那么晚!”乌毕有吼得安平耳朵嗡嗡作响,“但是没跳完,剩下的怨气直接被激怒了,接下来的反扑会更恐怖……不对。”他眉头一皱,薅住安平头发,“你为什么会知道将军傩舞?老不死连这个都给你说了?”
安平被他薅得直翻白眼,“你你你你先放开我……”
双方一阵争执拉扯,远处突然有惊雷炸响,城隍庙大门轰然大开,两人顿时被掀翻在地。安平一骨碌爬起来,“怎么回事……那是什么?!”
身后乌毕有一脚飞起,又把他踹回地上,“妈的,总算赶上了。”
半空浓云密布,有悠长鹤鸣划破夜空,刹那间连暴雨都随之停滞,一缕光芒刺破乌云。安平眯着眼极力看去,光芒中有什么东西从空中降落,是一把拂尘。
乌毕有甩了甩头上雨水,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有他俩在,今夜可以睡觉了。”
安平趔趄着站起身,看着远处光芒中出现的人影,“那是谁?”
“现任长生子,蓬莱掌门。”
“林眷生。”
安平本想再看,乌毕有却不由分说合上了门,从厢房里端出一大锅红糖水,两人坐在屋檐下,一人抱着一只茶缸。
雨声沙沙,安平本想问问关于林眷生的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乌毕有抱着茶缸一通猛灌,走廊上回荡着咕咚咕咚的喝水声。安平偷偷打量他,觉得眼前的少年像个不可思议的矛盾体,明明见到木葛生就要骂街,有时候却又很听对方的话。
乌子虚的血脉,被木葛生抚养,又接管了松问童的邺水朱华——乌毕有分别从三人身上继承了一点东西,他的性情和松问童神似,带着锋芒,却又少了几分对方的飒然落拓,于是锋芒变成了扎手的刺,暴躁下掩盖着少年无所适从的孤涩刚直。
好像从来没见过他身边有同龄人。安平心想。乌毕有似乎不去上学。
当年木葛生他们结伴而行走过的坎,如今少年只能独自面对。
说到底,是不可能找到第二座银杏书斋了。
要是叫他弟弟,不知道会不会被打死。红糖水里似乎放了安眠的东西,沉沉睡意袭来,安平迷迷瞪瞪地想:他终归还小。
少年毕竟年少。
安平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早,大雨过后,天空放晴,他推开窗,深深吸了一口气,院子里放着数只花盆,弥漫着淡淡的草木气息。
他想起木葛生昨日说的那句话:等雨过天晴,诸事大吉。
“你醒了?”有人打断安平的思绪,他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人,是林眷生。
当年的天算门下大弟子,如今的蓬莱掌门。
木葛生说过蓬莱求仙问道,门下都是半仙,修士皆有长生之相。林眷生身为长生子,多年来容颜未改,依旧是当年临水下棋的青年。
只是青年穿着棉裤和羽绒服,抱着木葛生同款搪瓷缸,白底红字——“为人民服务”。
如今的神仙都这么接地气吗?
安平还在走神,林眷生已经走了过来,他将搪瓷缸递给安平,“豆腐脑,你吃甜口还是咸口?”
安平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道:“咸口。”
林眷生一笑,屈指敲了敲杯盖,再次打开,里面是热气腾腾的咸豆花,撒着芹菜末和芝麻。
安平愣愣地接过勺子,尝了一口,鲜香四溢,心道当神仙可太方便了。
“我听师弟提起过你。”林眷生站在窗外,嗓音温和:“你和他之间有段缘分,最近暗潮涌动,你们多有辛劳。”
“不敢当不敢当。”安平听得一口豆腐脑卡在喉咙里,边咳嗽边摆手,“我就是个拖后腿的,道长您见笑。”
林眷生笑了笑,递给他一包抽纸,“不急,你慢慢吃。”
安平只在梦中见过林眷生一次,摸不透这位长生子是个什么脾性,又不敢找借口溜走,只好抱着搪瓷缸,悬心吊胆地和人聊天。好在青年很有几分和木葛生神似的散淡,却又更令人如沐春风。
“这棵银杏树是当年从书斋移植的,比我还要年长。”林眷生指了指院落中央的银杏树,“师弟从来养不活东西,唯有这棵树照料得很好。”
对方说了不少闲谈,安平逐渐放松下来,一缸豆腐脑很快见了底,“我第一次见半仙儿的时候,这棵树还是金黄色。”他说起当初给木葛生送作业时的情形,“门口的黄牛还坑了我的门票钱。”如今回忆起当时种种,颇有些啼笑皆非。
果然林眷生笑了起来,“你说的门卫,应该是这里的城隍。”
“城隍?”
“城隍鬼神,护城佑民——你可以把它理解为阴司设立在人间的地方衙门,城隍爷执掌城中诸事,祛灾除患,送福散财。”林眷生娓娓道来:“有兴趣的话可以找聊斋或太平广记看一看,里面有不少关于城隍的故事。四方鬼怪中,城隍算得上很亲民的鬼神,护佑一方平安。”
安平想起来祠堂中那个潦倒的神像,穷酸得一阵牙疼,“既然是城隍爷,怎么会做了门卫?”
“鸠占鹊巢。”林眷生笑里带了点无奈:“师弟是天算子,没人什么能和他讲道理。”
安平:果不其然。
“不过城西街是阴阳梯封印之地,师弟镇守此处,确实有他的道理。”林眷生话音一转,“近年来香火稀少,若是换做别处,城隍或许早已消散。此地城隍多少借了天算子的气运,方才延续至今,也就任由师弟不交房租了。”
两人正说着,城隍庙大门忽然被打开,带着红袖箍的黄牛走了进来,“长生子。”对方朝林眷生行了一礼,转身向安平扬了扬手中的塑料袋,“又见面了小少爷,吃早饭没?”
安平大老远就闻见了煎饼果子的香味,心说这帮神仙鬼怪真是一个比一个接地气,“放辣椒了吗?”
“放了。”黄牛道:“还加了肠。”
话音未落,门外又走进一人,这回是乌毕有,对方抱着头盔,一身外卖制服,将一只纸袋扔给安平,“给钱。”
袋子里是奶黄包和桂花粥,还贴着配送小票,安平一头雾水:“我没点外卖啊?”
“我点的。”乌毕有滑开手机屏,将收款码怼到安平面前,“兼职,给老子帮忙刷单。”
安平蹲在院子里吃了一堆东西,撑得半死,跟着林眷生打太极消食,练到一半突然想起来今天没看见木葛生,“长生子,半仙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