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白囍(46)
声音砸碎在满地狼藉里,一室俱寂。
姑妄烟杆“啪”地掉在地上,乌子虚声音哽涩:“老二,你知道么。”
“当年每次看到你和老四在书斋折腾,我都很想和你们一起去爬窗前的那棵银杏树。”
“有时我也会想,诸子之位,真的值得吗?”
“但我付出太多,已经失去了回头的资格。”
不知过了多久,松问童捡起姑妄烟杆,“生前在家里当孝子,死后去酆都做奴才,可真是男子汉大丈夫,憋屈得那叫一个顶天立地。”
“我不同你讲理,口舌之争,我素来说不过你和老四。”
他将烟杆递回乌子虚手上,“拿着。”
“我们打过。”
与此同时,柴府。
“木葛生!”柴束薪脚步匆匆,“木葛生!你站住!”
两人一路出了柴府,木葛生走的飞快,柴束薪好不容易才赶上,一把抓住他的手,搭腕诊脉,“你吃了太岁给你的药?”
木葛生抽回手,抱着胳膊道:“认出我了?”
“太岁的药只能缓一时之急,此药内耗,与饮鸩止渴无异……”
“我自己心里有数。”
两人对视,柴束薪一时语塞,半晌才吐出一句:“……我并非故意隐瞒。”
“可别。”木葛生连连摆手,“你是药家家主,主意大得很,我哪敢治你个欺瞒之罪?”
柴束薪本就寡言,一时间更不知道该说什么,后退半步,“对不起。”说着躬身长拜,“你是天算子,诸子有罪,可罚。”
木葛生看着眼前的人,梗着脖子硬是说不出话来,片刻后骂出一句脏话,“妈的,怎么搞的反倒像我在欺负你。”
他踹了眼前人一脚,“走,请我喝酒去。”
“你现在的身体不宜饮酒……”
“有完没完?”
两人随便寻了间还在开业的酒铺,要了几坛酒,蹲在门口牛饮买醉。木葛生本就善饮,喝起酒来一副不要命的架势,没一会儿几只坛子就见了底,他眼底泛了红,支着脑袋问柴束薪,“带钱了吗?”
“带了。”
“钱多吗?”
“不少。”
“我要把这家酒铺喝空,你的钱够吗?”
“饮酒过量,对身体不宜。”
“怎么又是这句,你就说够不够?”
“……足矣。”
木葛生朝他伸手,“拿来给我。”
他接了钱袋,往柜台一扔,“掌柜的,你家铺子我包了!兵荒马乱的,趁早拿了钱跑路吧!”说着就从铺子里往外搬酒,“大灾之年啊!”
柴束薪眼疾手快地捞过人,朝目瞪口呆的店主致歉,“抱歉,他喝醉了。”说着掏出几枚银元递给对方,“您这里的酒,我都买了。”
店主何其有眼色,立刻收了钱,将门帘一挂,自己退到室外,朝后来的客人拱手,“对不住,小店打烊了。”
“我没醉。”木葛生盘腿坐在柜台上,“在国外喝伏特加我能对瓶吹,几坛黄酒算得了什么。”说着拎起一只酒坛,扔进柴束薪书怀里,“酒后吐真言,来,喝!”
他喝酒上脸,但意识依然清醒,看着柴束薪拍开封泥,饮酒入喉。“三九天,我们上次一起喝酒是什么时候?”
“你出国之前,码头酒馆。”柴束薪道:“你和墨子都喝了很多,无常子醉得站不起来。”
“那天你走的很匆忙。”木葛生吐出一口酒气,“我刚刚才想起来,那一日,我爹似乎也在城中。”
“那是我和木司令第一次见面。”柴束薪饮了一口酒,“见面时,他在窗前站了很久。”
木葛生闻言一笑:“老头子。”
“我和木司令只见过一次面,之后往来多以电报书信为主,药家提供药材资源,木司令也在军队方面开了不少便利。水路航运,各地关卡,军队的支持很重要。”柴束薪道:“木司令一心为国,虽只见过一面,风骨气度,令人心折。”
“选择和军队合作,也是我反复斟酌后做出的决定,家中长老们也都商议过。”柴束薪顿了顿,“并非冲动之举……有的话,你不要信。”
“我爹的事,我知道的不多,老头子虽然记性不怎么样,该我知道的,他迟早会说。”木葛生吁了口气,“不过无论如何,我理应向你道一句谢。”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也是。”木葛生笑了笑,抱起酒坛,“那便敬你一坛吧。”
酒坛相撞,木葛生像想起什么似的道:“难怪。我在国外求学,四处辗转,每到一地,第一封寄来的书信必然是你,我那时还以为你们商量好了顺序,你说正事,老三寄钱,老二骂街。”
“墨子和无常子是从先生那里拿的地址。”柴束薪道:“先生神机妙算,总是能知道你在哪里。”
“他老人家才懒得算。”木葛生哂道:“是我天天点卯似的汇报行程,他老人家有时候难得想起我来,在老二信里添几句嘱咐,鸡零狗碎的,有一搭没一搭。”话音一转,木葛生放下酒坛,“不过近日发生种种,我总觉得,师父仿佛已经料到了我们经历的这一切。”
柴束薪闻言抬头,“为何?”
“那年我在莫斯科,师父在老二的信里叮嘱了一句,风雪愈重,记得添衣御寒。”木葛生轻声道:“再之后的来信,就是师父去世的消息。”
“收到信的那天,我穿着很厚的大衣,在河堤上走了很久。那件大衣是我之前特地找裁缝做的,一点都不冷,又仿佛冷透了。”
柴束薪沉默片刻,“先生有没有给你留下什么东西?”
“有。”木葛生点点头,“但此间并非万难绝境,我总觉得,还不到用的时候。”说着他又露出些苦笑,“话虽如此,此一战,我也并没有多少胜算。”
“抱歉,让你在家中为难。”木葛生看着柴束薪,“我不算这一卦,实属叛逆七家。或许你信这个天命,但我并不想认命。”
“你不必多虑。”柴束薪摇了摇头,“我信你。”
“于我而言,你与天命,并无差异。”
木葛生一愣,继而笑了起来:“好,那便足矣。”
天色已晚,酒铺外点上了灯,一片碎金与暗红,木葛生看向窗外,“如果再下些雪,就很像涅瓦河畔的冬夜了。”
他说着打开一坛新酒,倚在窗畔,“我唱支歌给你听。”
木葛生唱的是一支俄语歌,低沉迂回,旋律被他慢慢地哼唱出来,又轻又缓,像簌簌雪花落在河畔。
Окрасилсямесяцбагрянцем
(月亮一团腥红)
Гдеволнышумелиускал
(峭壁前波涛喧涌)
Поедем,красотка,кататься
(我等了你很久,心爱的美人)
Давноятебяподжидал……
(我们去海上望星空……)
柴束薪慢慢饮着酒,他只能听懂零星的音节,却仿佛触摸到了几年之前,那里有一点灯光,和雪地上漫长的倒影,远处江河万里,他们之间隔着比江河还要遥远的山川海陆。而今夕何夕,两人又在一支歌里重逢。
两人喝到很晚,木葛生要去找松问童,便跌跌撞撞去了关山月。谁知刚到门口,赵姨就一叠声地迎了上来,“我的祖宗哎您可来了,再迟一会儿,我这乐楼非得被他们掀了!”
木葛生原本有些醉意,顿时被关山月里惊天动地的动静惊醒,“姨您先别慌,发生什么了?”
“小童儿和吴先生刚入夜时就打了起来,半座楼都被打得稀碎!”赵姨急的一甩帕子,“他们打架,谁能拦得住?你赶紧去劝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