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逝皆随风 (上)(5)
安泽祤抚了下手中的暖炉,并不责怪,语气冷淡的说道:“是的。”言毕微微掀了一角马车内的厚重窗帘,看着冬日夜暮里京城的街道,商铺街贩们纷纷点起灯火继续营业,暖色映遍街头巷尾,嘈杂人声,小贩叫卖声更是不绝于耳,这势头不亚于早市。一幅太平盛世的繁荣景象安泽祤看得握紧了手中的暖炉。
子懿醒来时,天色已黑,床前的桌上豆烛跳跃,屋内有风灌入。尧宜铮踏入屋内反手就将门掩上,扫了眼屋子说道:“怎么在福宅还住得这般简陋?”屋内摆设极其简单,一床一桌一柜,再无其他。
“总归是不常来。”用不上的多余,用得上的未必能用。
尧宜铮找了张凳子直接搬坐在床前,取出几个瓷瓶一一陈列开,略有不满的说道:“上药?”处理子懿身上的伤是最麻烦的,多,乱,深。
“嗯。”每次用过蚀渊,王爷都是准许他上药的,那鞭子太过厉害。
尧宜铮一边手里不停的鼓捣,一边与子懿说道:“柳下智也是聪明人,突然变卦也总是不妥,估计过几日便会同意出师了。”
子懿满额冷汗,只静静听着,未有言语。
“疼得紧?”尧宜铮看子懿不吭声问到,手里的动作更是加快了速度。待伤口都处理完,子懿才松口虚弱的说道:“幽翳公子有何吩咐吗,要我做什么?”
尧宜铮笑了笑,将摆开的瓷瓶统统收拾起来,说道:“幽翳公子要四公子……”尧宜铮看着子懿脸色苍白,双眼迷离分明是在强撑,虽心有不忍却还是将他摇醒,以保持意识清明。
“幽翳公子要你务必在一年内取下燕国。”
“好。”
好?尧宜铮挑眉,惊讶不已却也不再言他,本就不该是他过问的事,亦不是他可踏足的领域,他也毋须多管闲事。
第10章
子懿这一躺就躺了三天,平成王府未见遣人来,子懿也就不需要回去。福伯李婶这几日对子懿照顾有加,这让子懿有些不好意思,也很不习惯,他不需要太多关心照顾,毕竟无福消受。
连日阴霾,今日总算放晴,子懿动了动身子,疼痛还可忍受便起身踏出了房门,能有闲暇的时间,子懿最喜欢做的便只是晒晒太阳。福宅并不大,只是普通人家的宅院,宅院北面是正房,正房旁有两盝顶耳房,东西两路配房,而立于正房对面的是一间厢房。那些孩童们男的住东边,女的住西边。主屋则是福伯李婶住,两间耳房一间是用于厨房,一间则是子懿住。
福伯曾多次要求子懿住厢房里,子懿不肯,怎么劝都劝不动。对子懿而言,住哪里都只是个住处。他幼时一直被关在不见天日阴暗潮湿的地牢里,常常冷得夜不能寐,这么一对比,耳房已经是非常好了。再者他这身份,吃穿用度能简则简,不若传到王爷耳里,他怕连来福宅的恩赐都要失去。他本就是个动辄得咎的人,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虽然很多时候都事与愿违。
庭院里还种有一棵玉兰树,此时叶子早已落光,只余光秃秃的树干枝杈,但来年春季,必会白玉满树,花香飘绕。
大些的孩子早已到学堂去了,小的还剩五六个,这会正在院落里堆雪人,脸上是天真浪漫的笑容,子懿看着他们无忧无虑的样子,嘴角也忍不住轻轻上扬,背上,腿上似乎也不疼了。牟直也是动了恻隐之心,鞭子没有全落在背上,一部分抽在了腿上,手臂上,否则只是三日,他怕是坐起来都困难。
冬日阳光并不见得多温暖,但也总比阴霾天好,子懿直接靠在有阳光的廊柱上,闭目养神。金芒打在他苍白的脸上,竟如梦似幻般好看,眉眼俊秀,虽显柔却带着刚毅,五官俊美,轮廓分明,一头乌发未束,额前打下的碎发让他看起来有些不羁,这张脸有五分似王爷。
小的时候他被关在地牢里,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更不知道还有暖和这一词。关着他的地牢,依着密林而建,地牢又大部分陷在地底,所以即使是炎热酷夏,也透不进一丝热气照不进一寸阳光。他每日都很冷,终年都很冷,若不是陆叔暗地里关照,或许他早就死在地牢里了。
那时候总有个男人时不时来看他,那男人有着雕刻般的五官,棱角分明的脸廓,剑眉入鬓,眉下凤目里似有千年冰雪,寒气逼人,子懿每次看到那男人都会害怕不已,不敢直视,只能蜷缩起小小的身子瑟瑟发抖,不知是因为那眼底的寒冰,还是因为每次那男人来他必被一顿鞭打,或者两者皆有。
直到七岁那年,一个身着锦衣华服的小男孩不知是如何跑进来的,站在牢门外一脸嫌弃的看着他说道,原来你就是父王的四子啊,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人让父王总时不时来看呢。子懿未吱声,却从那一身贵气,年龄与他相仿的男孩嘴里说出的零碎话语中,理出了头绪。
陆叔曾让一个读过书的狱卒教他读书识字,他天生聪颖,虽不说学得多好,但礼义廉耻,他还是懂的。陆叔这么做本想是让他在牢里若太无聊时,他还能弄些书给子懿看,却不想影响了他一生。所以当那男人再次来看他时,他忍不住哭喊着说道,你既为我父何以如此待我!
于是他被那个所谓的父王从牢里拖了出来,小小的他,瘦弱的他,被鞭打了三十之后,拴上了镣铐铁链被这个父王第一次拉出了地牢。外头正直初夏,子懿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暖,知道了除去黑色的地牢红色的鲜血以外的颜色。
他还未来得及惊叹,就被惯进了马车里,来到了城西外那一望无际,满是无名冢的山岗上。
王爷按着他后颈,让他对着那些连接天际的无名冢起誓。
他安子懿今生所受之苦,都不是苦,他所受之痛,都不是痛。所有的痛苦苦难,他甘愿承受。他安子懿此生只为赎罪,不可享荣华,不可图富贵,更不可妄弃性命,从此他的命,不属于他自己。如违此誓,天诛地灭,魂飞魄散,永世不堕轮回。
想到这里,子懿忍不住苦笑了下,让一个觉得死是更美好的人起此誓,到底有什么用。
那之后王爷便让他当王子们的伴读陪练。
出了地牢才觉得地牢更好,虽然冰冷无情。在王府里他明白了什么是人间冷暖,更看到了什么叫伉俪情深,伯埙仲篪,其乐融融。这些对比反差,让他的内心痛苦不堪,王爷那对着儿子们满是宠爱,疼惜的脸印入了他的眼里,刻进了他的脑海。每每低伏在王爷脚边,感受着王爷的冷酷苛责,他却还是想要附着上去,就像汪洋大海里的一叶孤舟,被风吹雨打,被浪涛袭卷,随海浪起伏摆荡,漂泊不定,明明看不到那一线海岸,却依然想要去靠岸。
儿时还会做那些遥不可及的梦,还好现在已经不会了。
悠幽凄梦谁人怜,夜半泪殇无人惜。
第11章
院里孩子们正玩耍嬉闹,看到子懿站在廊下立马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各说各的,完全不顾及子懿是否听清了。
“懿哥哥,福伯说你生病了!”
“懿哥哥,好些了吗?”
“懿哥哥我们一起堆雪人!”
子懿笑着摸过那些毛茸茸的脑袋说道:“好。”
“你们不要折腾四公子。”大家循声转头看去,福伯听到吵闹声从正屋出来,有些无奈的看着院子里的孩童和那个笑容和煦的少年,胡闹吗,伤得这般重还不乖乖躺着,出来也罢了,还答应这群娃娃的无理要求。
似乎看出福伯的心思,子懿看着孩子们一副委屈的样子略带些宠溺说道:“无妨。”真的无妨,和这些孩子们在一起,他便觉得他也可以无所忧虑。
第七日的午时,冷究就来了。冷究站在垂花门处,不进来,也不吭声,就这么冷冷看着一院子的孩童和那个长身立于其中的子懿。冷究表情向来严肃且不多言,颇有一种凶神恶煞的感觉,孩子们都挺怯怕的,小些的孩子拉着子懿衣摆的手都微微发抖,大些的直接躲到了子懿身后。
子懿无奈的朝冷究笑了笑,冷究冷哼了声转身出了福宅。子懿自是心领神会,蹲下身子对着孩子们说道:“哥哥有事,得走了。”
“不要!”长得略胖的小虎子抗议,小伙伴们立马附和。
“下次哥哥回来给你们带饴糖和偶人可好?”子懿温声哄道。
孩子们这才消停,眼珠子乌黑发亮,眼里满是期待。这群孩子,大的不过八岁,小的才三岁,自然是好哄的。
冷究站在福宅门外,子懿跪下,道:“属下见过冷统领。”其实早时王府就派人来找他了,那侍卫知道子懿虽也属王府侍卫,但也知道他在王府是什么待遇,所以也没给好脸色。一进宅院看到子懿陪着一群孩子玩耍,心里不爽,这几日子懿不在府内都是他来顶班守夜,大冬天的夜晚,多难熬,所以更是不满,拎起身旁的一个小孩童一把就扔摔了出去。子懿虽接住了,可怀里的孩子还是吓得哇哇大哭。接下来便有了肢体冲突,子懿本想安慰好孩子们再自行回去请罪,不想冷究就亲自来来了。
“起来,回府。”冷究看也不看子懿一眼,转身就走。
刚回到王府的睿思院中,便看到早上被他打了的侍卫捂着青紫的脸从王爷房内出来,看到他时还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子懿心里叹了口气,是自己冲动了,动手时应该留情的。子懿在睿思院的偏房里取出一鞭子,这才步入了王爷的屋内,规矩的跪好,双手举着那根鞭子,说道:“属下拜见王爷。”
安晟坐在书案前,似乎在处理军务,并未抬头,也不吭声。安晟经常如此,有时候是刻意,有时候是无意,他掌军政,虽手下能人也不少,但事多的时候也是忙得不可开交。安晟不说话子懿就只能跪着,直到天色暗淡,他的跪姿依旧标准规矩,只有满脸冷汗曝露了他此刻备受煎熬。
即使屋内有火炉,但腊月里的地砖依旧如结冰的湖面。
虽不是直接跪在雪地里,但幼时常年被关在阴冷的地牢里,早已受不得这些寒气,此刻髌骨处犹如针刺般疼痛难忍。
下人们掌了灯,安晟却依旧埋头处理一份份军务。好说歹说柳下智才同意出师,这整顿军马,调度军队等等,他都得过个目。
林中命下人将饭菜端来,唤了好几声王爷,该用膳了,安晟也只是直接将他们屏退。直到戌时将尽,安晟才揉着太阳穴抬起了头,一抹靛色便映入眼帘。
安晟站起来略微惊讶,他跪在这里多久了?
“属下拜见王爷。”子懿稳了稳颤抖的双臂。
安晟接过鞭子问道:“这鞭子是什么意思?”
“属下今日与府中侍卫动手……”
是吗,他都忘了,今日似乎是有个鼻青脸肿的侍卫汇报了今日之事。说是他安子懿拒绝回府,还动了手,他未放在心上,都是些添油加醋的说辞,不足为信。
安晟接过了鞭子子懿便将上衣褪去,这是规矩。安晟掂着手中的鞭子,绕至了子懿身后。
蚀渊这鞭子,打下去从来不会有整齐,顺滑的口子,所以比起那些平滑的刀伤,蚀渊打出的伤口愈合起来极为缓慢。那些附在子懿背上的狰狞伤痕,每一条都像是坑洼的沟壑纵横在背,看着就能想象出当时打下去的每一鞭必定是皮翻肉卷。
安晟心里竟生不忍,把鞭子扔在一边,说道:“我有说要罚你吗?”没事还来累我。
子懿有些讶异,简直是不可想象,此刻更是忘了谢恩。
安晟无意瞅了眼冷掉的饭菜,破天荒的说道:“滚下去,吃些东西再回来守夜。”
子懿呆若木鸡。
“现在,马上,滚!”安晟看到子懿这副样子,好似看到了怪物似得,火气就有些冒了出来。
子懿这一跪就跪了四个时辰,但起来也只挣扎了下,迅速的退了出去。他也是血肉之身,若能不受痛,他便不会讨痛。
第12章
夜色深沉,安晟背手站在窗户边,面色沉静,思绪翻涌。十七年了,邵可薇,我会让你后悔的,你的儿子,将是我的利刃,你的国家,就是你的代价。
子懿守在门外,膝盖还在痛麻缓不过来,就像是髌骨上覆了层霜。身上的伤虽说七日未能全好,但总归是收口在愈合了,只是站在这冬日寒夜里,身子尚虚体力还是有些不支的。子懿刚将身子稍稍靠到柱子上,房门就吱呀的开了,他想都没想立即跪了下来,膝盖敲在青砖上疼得他身子一抖冷汗又冒了出来。子懿心里发怵,王爷怎么总喜欢半夜找他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