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逝皆随风 (上)(33)
李斯瞿漫无目的的带着胡小辽走在街上,胡小辽跟在李斯瞿身后。这些日子胡小辽问的最多的就是,王爷不是带回了子懿哥吗,我们什么时候去看子懿哥?
李斯瞿不是不想去,一是王爷不准说要静养,二是……李斯瞿驻步,真是想什么开什么,正巧就在路边的面摊前遇见了子懿,似乎要去哪儿。
李斯瞿还未来得及反应,胡小辽就从李斯瞿身后窜出,露出个大大的笑容脆声喊道:“子懿哥!”
子懿有些意外,回了个浅笑:“李将军,小辽。”
李斯瞿有些尴尬,明明不过半年未见却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当时他怎么也没想过,那次在他帐中,子懿来看他是抱着最后的诀别心态。那时子懿身上伤得也不轻,却还是坚持来看他,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是单纯的来看他是否还好。
明明是邵可微放的暗箭,更何况沙场本就不计生死,他却不能正视这件事。最可笑的是,他当初对安晟憎恨安子懿嗤之以鼻,可仇恨面前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一阵局促的沉默后,李斯瞿开口第一句话便是讷讷的解释道:“我当时不理智。”
“我知道。”子懿似乎并不计较也不往心里去。
李斯瞿干笑了两声,总觉得心中有愧也不好意思看着子懿,只得盯着一旁的卖胭脂的小贩看,看得那小贩浑身不自在,赶紧把装着各式胭脂水粉的木匣子搬出了李斯瞿视线范围外。胡小辽也不过是个大孩子,性子单纯,叽喳的跟子懿说他现在在军营里的生活,他被赦了奴籍,当了李斯瞿帐下的个小步兵。
子懿笑着倾听,又转向李斯瞿有些感谢的眼神望向李斯瞿,李斯瞿耸肩摊手,那意思是不必谢他,而且也没什么好谢的:“那是王爷赦的。”
子懿眼眸明亮,但还是对李斯瞿说了谢谢。李斯瞿也笑了笑,微微松了口气道:“你身体可好了?”
“谢李将军关心,已无大碍。”
李斯瞿摸摸鼻子,嗫嚅道:“嗯……你这是要去哪里?”
“王府。”
冷究按王爷的吩咐一直在王府门外等着子懿,见到子懿后便领着子懿直接来到睿思院,倒不是子懿不识路,只是安晟担心其他人看到子懿会有意刁难。子懿步入睿思院,一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场景,庭院的那棵枯树已是枝繁叶茂,绿冠满荫。
冷究一直领着子懿入了屋,朝王爷鞠躬拱手,而此时林中领着一众奴仆端着晚膳入了安晟房内。
“今日让王妃他们不要过来了,本王要一个人用膳。”林中应是,布好菜后奴仆退去林中站在一旁伺候安晟。安晟转头看了一眼林中冷究,又道:“你们也下去。”
待屋子里只余子懿一人时,子懿正要跪下,安晟扫了眼桌上的佳肴拦下子懿的动作道:“懿儿,坐下陪父王用膳。”
子懿便又站好,“属下伺候王爷用膳。”
这都已经做得如此明显说得如此明白了,子懿还是不识趣,安晟有些恼却又无可奈何。望着桌上正中的那一大汤盘的参鸡汤,这参鸡汤,鸡内塞入糯米枸杞红枣香菇,配上人参炖制,是补气血的食材。安晟起身亲自舀了一碗递给子懿,尽管安晟很多时候被气得半死堵得心慌,今日还是忍不住笑道:“喝掉。”
子懿双手接过那舀好的汤碗后,立在了一旁没有动作。
安晟佯怒道:“喝掉!”子懿这才惯性的听令端起直接饮尽。
子懿向来只能站着或跪在门外,听着屋内一家人其乐融融的谈天说地,听着王爷挨个询问王子们的功课,说些趣事,考些题目。他能想象那些画面,王爷宠爱的抚着王子们的脑袋,一脸慈爱的与他们说着有趣的故事,无比温馨。只是与他无关。
他曾经很羡慕,也很嫉妒,却不恨,他没有恨的理由。
“懿儿,坐下来陪为父用膳吧。”
子懿犹豫着,最后还是坐了下来。这两人的晚膳用得寂静无声。
澄月明照,光华清晖,地如覆白霜。宇都城外北面营寨。
子懿墨发高束,一身简洁便装显得他身形如流水般高挑匀称,整个人看起来十分清爽。用完晚膳安晟只带着子懿一人来到营地里,穿过兵营来到马厩。马役牵出一匹白色骏马,这匹雄马肌腱光滑,雪白的马鬃马尾衬得骏马身姿优美。
子懿忍不住惊讶道:“羽离?”安晟含笑点头,那曾是邵可微的宝马坐骑,日行千里,渡水登山,如履平地。
马役替健硕的羽离装上马具,安晟朝子懿颔首:“试试?”
“我……”子懿的手指蜷了蜷,又放松开来,垂首不知在想些什么。安晟并不恼,那匹是羽离,子懿想些什么他猜不透也能知道与邵可微有关。这月余来,他一直想与子懿说些什么,可是子懿对他淡漠恭敬而疏离,今夜便是有心将子懿带出来。
“懿儿,是不是怪父王,恨父王?”安晟的语气带着无奈的低叹。
子懿后退一步抬首,月光下他的双眼藏在了阴影里,看不出喜怒哀乐。
安晟竟是莫名的紧张了起来,却又趋渐放松下来。
良久,子懿平静得毫无感情的淡淡话语飘进安晟的耳里:“属下不恨不怨不怪。”
安晟有些怔忡,败走宁城那日,子懿独自一人负着他行走在崎岖难行的山路上,他记得他也问过子懿,恨不恨。
子懿说不恨。如今亦说不恨。
他不信。“怎能不恨?”
“恨谁?”他恨过,从卑微的渴望到绝望,他怎能不恨。可是,是该恨公主还是恨王爷?是恨自己为何会存活于世?还是恨夏国皇帝,百姓?他到底该恨谁?
那些痛苦,锥心刺骨,那些苛责,寒彻心扉。
皎洁的月光下,安晟只能看到子懿微抿的唇轻轻上扬,带着讥诮的哂笑。安晟的心突然被什么攫住,再仔细看去,一切还是如常,子懿脸上淡然如水,刚才那一抹诡谲的轻笑仿佛只是幻觉。
“属下本是罪子,若无王爷,怎能苟全性命活于世间。”话语依旧虔诚真挚,只是安晟听着心里难受。安晟脸色阴沉,眼里能捕捉到一丝不悦,他希望子懿能说实话,“懿儿,你若恨……”
“娘亲很好,她能如愿的离开,属下并不难过。”话虽如此,子懿语气里却隐含着微微的哀伤惆怅。子懿敛了情绪迈步上前,冷辉覆身,清秀而坚毅的脸庞在明亮的月光下透着真诚的宁静:“属下无恨。”
安晟叹了口气,气势一下就弱了下来。邵可微是他这辈子曾经最爱的女人,他所有的情感都赔付了进去。他想过,他这辈子不会再爱一个人能爱成那样了,这世上也不会再有一个女子能如邵可微这般,知他懂他。
却不爱他。
他以为他们会恩爱一辈子,却不想一切都是虚假的错像,说到底不过是为了张军密图,不过是为了帝王霸业。
安晟长长的吐了口气,差一些他就连弥补子懿的机会都没有了,是他心急了,紧闭的心扉又岂是如此轻易就能打开的。
“懿儿,去试试。”安晟直接望向羽离说道。
羽离是匹好马,邵可微得到它的时间不久并没有完全认主,所以子懿骑上它时,它并不狂躁嘶鸣弓身扬蹄,反倒很乖顺。子懿身披星月,低伏在羽离的背上,白马飞驰,带着子懿出了营地,沿着被月光照得波光粼粼的京河一路奔驰。不远的前方是一座小山丘,羽离腾身跃起,跨过山丘后落下的重蹄激起尘土飞扬,动作一气呵成,训练有素。
羽离速度风驰电掣,子懿的黑发随风舞动,风夹着呼声抽过子懿的脸颊快速穿过子懿身体。子懿将缰绳带向右边,羽离在平径上旋身,他的胸口急促的张驰着,似乎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一种难言的感觉扣着他的咽喉。羽离听从指令使尽全力全速前进,后马蹄劲蹬将河岸边上的青草蹭脱,没有任何犹豫,它带着子懿腾空跃起。
这一刻,子懿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如风般自由,他忘记了呼吸,他的心脏停止的一瞬间,羽离已经带着他飞身横越了这条五丈有余的河面。羽离稳稳的落在河对岸的柔软草地上,随即马蹄又离地继续飞奔。
子懿不是第一次骑马,却是第一次没有任何目的的飞马驰骋。不是陪练,没有束缚,如鹰击长空,那自由的感觉震撼着子懿的内心。
回到营寨辕门处,子懿翻身下了马,他回头望着方才骑着羽离归来的路,目光深邃悠远。久久的伫立,直到羽离用舌头轻柔的舔了舔子懿牵着马缰的手。子懿才回过神来,用手抚了抚羽离的鬃毛,露出了一抹纯粹的笑容。
子懿牵着羽离缓步回到马厩。安晟依旧站在原处朝子懿疼爱的笑了。
憎恨曾蒙蔽他的双眼,仇怨让爱翻面为恨,无辜子民忧郁绝望的哀嚎亦让他只能恨。唯有恨,才能让他满腔哀郁愁恨得以宣泄,方能让他昧着真心去苛责子懿。他执着的恨着,只因为他无法面对。
长痛不如短痛,他却固执的留下子懿,以求心里的一丝慰藉。
而后他却迷失在罪恶的仇恨中。
子懿垂眸牵着羽离回到马厩,马役接过缰绳,子懿又深看了羽离一眼才转身离开马厩。这些年来,那唯一不变的,是他心底所向往的,赎了罪放自己自由。
来到安晟面前,子懿跪了下来,标准的跪姿如同烧得通红的铁烙印在了他的骨髓里,卑谦而恭敬。“王爷……”
安晟没有拦住子懿也没有将子懿拉起,无数感情在他脸上掠过,他就这么静静的注视着这个儿子:“懿儿,你想要什么?”
子懿目光坚定的仰望着安晟:“子懿想要驰骋疆场。”
安晟露出惊愕的表情,一时间哑口无言。半晌后安晟才问道:“你为何要与本心背道而驰?”安晟不明白为何子懿想要上战场,他明明能感受到子懿向往着平静,战场厮杀浴血奋战并不适合子懿。
子懿英毅的眉目中是兀傲:“殊途未必不能同归。”
仲夏之夜,七月未央,是少年十八生辰。
第58章
柳下智来到望曦阁时天色已暗,顶楼的烛光暗淡朦胧。
尧宜铮替柳下智打开了房门,柳下智步入屋内,全无了一朝丞相的气态,看起来更像是一个下人。
柳下智躬身作揖道:“公子。”
屋内香炉袅袅,卷帘下的模糊身影侧躺在椅榻上正缓缓坐起,尧宜铮大步迈入卷帘后,将幽翳扶上了轮椅。
“如何?”声音有些暗哑,似乎是刚醒。
柳下智虽低眉顺眼言语语气里却有些不敬:“无事。”当了这几年的丞相,他事事躬亲备受百姓爱戴,潜意识里多少也有些不愿受他人摆布。
幽翳淡淡的瞥了眼柳下智,故作温和的说道:“一个奴隶当了夏朝丞相?滑天下之大稽,我知道你心怀异志。”幽翳接过尧宜铮递来的茶水,幽幽说道:“上任丞相能死,这任丞相也能。”
柳下智心里直掌自己嘴,不知是许久未来望曦阁,或许是丞相当久了,人就松懈了。“回公子,太子做事缜密,几乎很难逮到空隙。”
“这天下多得是无畏的人……”幽翳将茶盏搁在榻前几案上。柳下智应是,幽翳又问道:“听说北境燕国残党未平?”
“是,旧燕国的境内西北言城现在孤城奋起反抗。”幽翳不说话,柳下智接着说道:“虽是孤城,城中却聚了燕国旧部八万守军,且也在不停鼓动民众反夏。除去北境未平,陛下今日下朝后留下了平成王独自商议,听说平成王要给……四子正明身份。”
“嗯?”
柳下智继续说道:“凌云王倚仗平成王回都,人在朝堂上几乎是不管政事闭口不言。可今日平成王提正名之事时凌云王第一个反对,旧臣几乎也不赞同,说是燕虽亡罪未尽。太傅一党和大部分旧将老臣则说是曾经死去那么多人,不可轻易饶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