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逝皆随风 (上)(30)
木义云冷嘲一笑,这话说得诚恳真挚又铿锵有力,可木义云看到的是被安晟无情舍弃的子懿,不在乎也不关心甚至凌虐这个儿子,只因为他也是公主的儿子。可以信吗?木义云看向子懿苍白而病态的脸,不能信又怎样?他已经没有办法了,宁为说了,除非有第二株雪莲或更高明的医术,宁为行医五十载,医术已经够高了却也束手无策。而雪莲……且不说如今他没有势,即使有他也没有办法得到那种稀世珍宝。
公子是公主最后的委托,他怎么可以让公主失望?如果可以,他将命换给子懿都可以!
木义云将视线移到安晟身上,或许只有安晟能做到,也只能相信安晟做得到。“既然平成王已承了诺,希望你能做到。但如果小公子有事,我就是舍了命也要带你下去给公主一个交代。”
安晟不再理会将子懿抱起,宁为提醒:“王爷,四公子身体不好,畏寒。”雪山上太冷,公子身体底子不好,寒气入体根深蒂固。安晟将置于床尾的披风裹在了子懿身上,宁为又补了句:“若是王爷能寻得雪莲就再好不过了。”
安晟横抱子懿迈步踏出房外与木义云错身而过。
“三个月后我会再来看他。”木义云知道燕国的战场上许多人都见过他,他不会忠于亡燕的夏国更不会忠于平成王,所以跟着去只是徒增不必要的麻烦也只会拖累小公子。“若不是实在没有办法我也不会让你带小公子走……好好疼惜他。”三个月后不论公子醒否,他都带走。
安晟目光深沉,颔首应承。
低垂的墨紫暮幕里,福宅里的玉兰树上花落凋零,白瓣悠悠飘落,虽满树白玉在凋谢却在空中留下迷醉芬芳。树底下,庭院中的孩子们都在依旧在嬉戏耍闹,调皮一些的男孩子还抱着廊下的圆柱手脚并用的往上蹭爬,有些在追逐打闹大笑,有几个在试图爬树,女娃子到底斯文些在树下捡花,另一些小一点的就在庭院种矮丛的泥地里玩泥巴。十六个孩子是把这福宅弄得好似集市般热闹。小小的娃子,总是无忧的。
福伯蹲在一边的石阶上哄着一个刚刚摔了一跤的三岁小娃娃。厨房里有菜香飘出,李婶该是在弄晚饭了。
安晟怀抱着子懿出现在福宅的垂花门时,孩子们又是一瞬间安静了下去,以及那个手脚抱着廊柱爬得半高的的小虎子也是一下子嗖的滑了下来,两只小手摩擦着漆面柱子在突然安静的庭院里发出了突兀的吱吱声。
安晟抱了才知道,原来子懿已经长得这么长了,已经不是十七年前那个襁褓中的婴儿了。不是没有看过直着腰背挺立的子懿,只是从来不放心上……也不敢放心上。
时间不知不觉已在身后逝去,已经错过遗漏太多。
孩子们都围在十步外的地方一个个翘首望着安晟怀里的人也不敢靠近,冷究只是往试图上前的小虎子不经意的看了一眼,小虎子吓得又退后了几步。福伯看到安晟抱着子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急切的走到了安晟面前匆匆行了礼:“王爷,不是说四公子在守北境吗?”是不是又受伤了?
“嗯,四公子病了,王爷打算让他在福宅医治休养。”冷究道。
安晟抱着子懿走向主屋西边的耳房,耳房前是一朵朵白玉花,层叠的摆成好几排。福伯解释道:“这是孩子们摆的,一天一朵,总说花谢光了四公子就会回来了。”安晟闭目掩去痛色,抬脚跨过了那几排层叠的白玉。入了耳房安晟剑眉横挑眉头皱了皱还是轻轻的将子懿放在了那张简朴的床榻上。福伯跟在后头瞧着王爷突然对子懿转变的态度有些不明就里,但看王爷的动作,这是疼惜四公子吗?
他曾服侍安晟二十余年,从王爷十八岁封王起,他便在平成王府当了二十年的总管,此刻他又怎会看不明白王爷的想法。“王爷,老奴先去将南厢收拾出来。”
安晟点了点,福伯退了出去,顺带将屋外围着的孩子们赶走。屋外立即响起有些嘈杂而又稚嫩的问声,懿哥哥怎么了,懿哥哥又病了吗……安晟坐在了榻旁,嘴角牵起一丝苦笑,又,病了吗?宽厚的手掌替子懿捋掉了额前略长的碎发,额角发际里有一条淡淡的疤痕,手指轻轻抚过,他在脑海里如何都搜寻不到这条伤痕的来历,太多太久了,他记不住,记得子懿也曾说过记不清。
真的是记不清啊。他是不在乎,子懿是不在意。
南厢宽敞许多,虽比起王府来并不富华却精致干净。安晟看子懿身上的衣衫也蒙了风尘便吩咐冷究去给子懿买些衣衫。此时还是不便带子懿回府,王府里……不见得能静养,而且他还需要处理很多事,他想给子懿一个真正的身份而不是只冠于姓名。
都知道子懿是王府四公子,可是有人当他是四公子吗?他要安子懿堂堂正正的享受王子的待遇,这得要皇帝先点头,皇帝点头,夏国子民才能无话。以前总因为很多原因,也因为他不敢正视自己的情感而不待见子懿,而今,他只能竭力弥补。
从此这天让他来撑。
冷究很快就回来的,买来的均是上好面料的衣衫,里、中、外一应俱全,安晟取了一件缎纹棉质面料的里衣打算为子懿更衣,冷究正欲帮忙被安晟阻止,他亲自为儿子换件衣服有何不可?
他不是不晓得子懿一身伤痕,子懿受刑大多都是褪衣的,他看过那副斑驳的身躯。只是如今心界已变,以前带着血海深仇便觉得子懿承受一切痛楚都是应该的,而如今触碰那些微微凹凸不平的肌肤都令安晟觉得异常烫手。
那些新伤的疤痕颜色偏白,比起其他地方的肤色显得淡些。所以子懿背后三个因用刀剜去箭头留下的疤痕有些明显,而刺痛安晟双目不是这些伤疤,而是位置。轻抚过那个只差一分距离,十分靠近后心的疤痕,安晟觉得心头扎进一把刀不停绞着,他的心脏疼痛得痉挛。
这是什么时候受的伤?所以要用丹蓟吗?
福伯轻扣门扉后推门入内轻问:“王爷要在福宅用膳吗?”李婶以前可是掌管王府后厨的厨娘,王爷若用膳也无不可。
安晟目光不离子懿缓缓站起身道:“不用了,我有事要处理,福伯,替我好好照顾子懿,待我寻来药他便会醒。”
福伯看到王爷如此瞬间明了,这是否表示四公子可以被疼爱了?心里激动欣慰得两眼湿润,顶袖拭去眼角的泪,点了头连连应是。
安晟步出福宅夜色已深沉,浓夜微风中安晟负手而立,仰头长望残月,久久不语。冷究知道王爷面上冷静威严依旧,可心里波澜纵生,翻涌不止。
心有浊泪,平静亦如雷。
第54章
“王爷真是好定力,这半个月都未再去福宅。”
车舆里半晌无声,过了会安晟才问道:“他……子懿如何了?”
“昨日属下奉命带着补品药物去看时四公子已好多了,雪莲果真名不虚传。”冷究抬首望着艳阳高照,今朝事多,下朝都已接近晌午。冷究驾着下朝回府着的马车又道:“属下也奉命说了王爷交待的,没交待的属下也自做主张的说了。”
“你……”
“王爷,说了四公子才会信您做的那些都是为了他。”冷究嘴边难得噙了一丝笑。
马车最终停在了福宅前,这会庭院里有些冷清,没有人。冷究道:“大些的孩子上早课还未归。”
安晟轻着脚步来到南厢门外,冷究又道:“四公子搬回西耳房了。”安晟一愣,冷究又道:“四公子……”犹豫了会冷究还是闭了嘴,他这帮着传话解释有什么用?
在子懿狭小的耳房内,挤了好几个小娃子,每个人手里都捧着饭碗坐在子懿的床榻上吃饭。三岁的小宝嚷着要子懿喂饭,子懿无奈又温和的笑了笑,将自己的碗筷搁下,端起小宝的饭碗认真的一口一口的喂了起来。福伯路过瞧见叹了口气,四公子总是不知道拒绝孩子们的要求,这喂完了小宝自个的饭不都要凉了?福伯摇了摇头,他知道他说什么都没用,对于孩子们四公子从来都只会宠溺的说没关系。
福伯摇摇头正要回屋,抬头便瞧见了不知何时进来的安晟,刚想行礼安晟便做了个禁声的动作。安晟依旧轻步来到子懿的耳房外,正巧看到子懿给小宝喂饭,一身简素青衣,发丝随意束于脑后,额前的碎发修剪后干净清爽,眉目里含着恬淡温和,似乎没什么变化就是人比以前清瘦了些。
安晟还未来得及更仔细的看,子懿就立即发现了他,身体几乎是习惯性的快速跪了下来,手里端着小宝的碗筷都来得及未搁下,安晟也连制止的时间都没有。
一屋子里只有子懿跪着,孩子们太小对于突如其来的情况都是一脸迷茫,乌亮的眼珠子看着一身庄重衮服的安晟和冷究有些怯怕。这些都是追随安晟的将士遗孤,安晟从来没让这群孩子行过跪礼,而且孩子们年龄不大也不知道该如何做,只得呆呆坐在床榻上。
怎么又跪?不是说了在福宅不必跪了吗?安晟看了眼冷究,难道你没告诉他?冷究不愿掺和,他告诉的有用吗?冷究直接转身出屋在外头侯着,王爷你自己解决。
子懿看安晟脸色不大好,斟酌了一下恳切的说道:“请王爷稍等。”安晟不明但还是点了头应允。子懿将小宝拉过来,跪着的他也比小宝高出许多,他垂首温声说道:“小宝乖吗?”小宝重重的点了点头,下巴都点到胸口了。子懿微笑着说道:“乖的话剩下的饭自己吃掉,下次懿哥哥再喂,好吗?”小宝犹豫着有些不高兴这个突然来的王爷,可是余光瞥见那个满身威严的王爷又觉得有些恐怖,最后还是轻点了下头从子懿手上接过了自己的碗筷。随后子懿朝孩子们说道:“大家都去李婶那。”孩子们不高兴的嘟着嘴,但还是十分听话的离开了子懿的房内。出门还不忘斜眼瞪王爷,出了屋就集体对着守在屋外的冷究做了讨厌的鬼脸然后迅速跑开。
冷究无语。
孩子们都走了,子懿敛了笑,低眉垂目恭敬道:“请王爷责罚。”
安晟剑眉倒竖,怎么转变得这么快,我就是来看下你,难道我就只能罚你?这么一想心里觉得很是苦闷,他找子懿似乎从没有过什么好事,无怪子懿这般模样。
他不来福宅就是怕子懿如此,派个冷面冻人当说客看来也是白搭。
昨日夜里处理公务安晟一个晚上都没睡,早朝又站了半日。安晟瞅了瞅,发现这狭小的屋子里连椅子都没有。子懿看着立即就明白了,沿着床边膝行退后了几步,依旧恭顺道:“王爷若不嫌弃就坐榻上吧。”
嫌弃?他安晟领兵行军什么苦没吃过?安晟倒也干脆,直接迈了一步坐在了床榻上,即便床榻简朴也掩不去安晟惯有的凌人威严架势。
屋内一下子便沉默了下来,安晟不知道说什么,子懿更是习惯了什么也不说。
安晟眼神乱瞟,寻着些东西说些什么打破这尴尬的沉默。安晟瞥见离床不远的桌子上那碗子懿的饭,饭并不是很多,里头的菜也不多几乎都是素菜,安晟轻咳了声道:“正吃饭?”
子懿心里奇怪王爷怎么说这个却还是回复道:“是。”
气氛又再次沉了下来,安子懿不是安子羣不是安子徵,安晟与子懿从未亲近过,怎么知道如何交流呢?更别妄图说安子懿会撒娇讨好了。安晟哀叹了口气自己找话题道:“怎么就吃这些?”问完安晟突然想起福伯说安子懿总是能简则简,晟心里又默默叹了口气。莫不是搬回耳房,吃饭从简都是担心他过得太好而不能留在福宅?
“嗯。”子懿有些诧异,王爷来就是说这些?
安晟彻底无语,突然想起子懿还跪在地上赶紧说道:“起来说话!”子懿疑惑的看着安晟,微微蹙眉似乎在思考这句话的背后含义,想起在邙城的那日王爷也是让他起来,跪着是违令,站着是不敬,最后子懿一手撑了下地面半起后又换手撑着榻边才站起身来,虽然速度很快,安晟还是全收眼底了。
安晟心底泛酸却未能说什么,只问道:“我看那些孩子碗里都有荤食,你跟他们不是一块的饭菜?”他记得他可从未苛刻过子懿的伙食。
“回王爷,是一起的。”即使站着,子懿依旧垂首低目。
安晟心里感觉有些堵,难得他觉得他唯一没苛刻的地方他安子懿居然不领情:“吃得这么简单是什么意思?本王何时苛扣你的饭食了?”想了下觉得子懿肯定要说请罚的话便又迅速补了一句:“是福伯李婶吗?”他知道福伯李婶并不会这么做,但要与子懿说话真的得动脑子旁敲侧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