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逝皆随风 (上)(17)
帐内静下后子懿停下收拾的动作,疲惫之色浮于脸上。一旁的宁为捋着山羊胡向子懿规矩作揖便坐到了榻边为子懿把了下脉。“到底是年轻生命力强,外伤没什么,就是底子不好内伤得好好调理,否则积压太久总有一日会病来如山倒。”宁为习惯性的捋了下胡子又悠悠说道:“公主待公子真是极好,天山雪莲都用了,只可惜毕竟不是解药……”
子懿沉默不言,他自是知道公主待他好,只是他心里有太多冗杂的东西,太多沉重的包袱。除了默默接受,他不知如何应对。
宁为不再多言,站起稍微佝偻的身子恭敬道:“望公子好生静养,老夫一会便让人将药煎了送来。”子懿情点头又将棋子拣拾妥当才倦倦的斜倚靠在榻前闭目小憩。
中军幕府内,邵可微与谋士将领们商谈至夜幕降临,安拨好兵马后才将让众人散去。
当邵可微来到子懿帐内,子懿正端坐对着满案珍馐静静等待。邵可微脱下摆底沾满雪碴锦袍,一旁的下人躬身双手接过后便退下,邵可微也坐了下来询问道:“饭菜可冷了?”子懿摇头,邵可微眸含宠爱笑意道:“懿儿吃吧。”
见邵可微动箸子懿方动,邵可微瞧子懿吃得极少,细心的给他夹了些不影响肠胃的素菜道:“即便身体不适也应多吃些。”子懿乖顺应是。
邵可微放下箸筷,慢慢转着一边的酒杯道:“懿儿,你好奇当年的事吗?”子懿茫然,将筷轻放于箸枕上,淡言:“过去了的,再去计较毫无意义。”
邵可微盯着随着转动酒杯而泛着涟漪的苦酒道:“我对安晟只不过是欣赏,敬佩,甚至还有些崇拜,但却毫无爱意。”安晟确实惊才绝艳有真本事,这是邵可微对他的真实评价。“懿儿,当年你的出生,让一向谨慎沉稳的平成王高兴得昏了头……”邵可微说到这里便有些说不下去,颇有种掀起伤疤看看这伤痕是由什么造成的感觉,虽然可以让为什么受伤找到原因,却只会让已结痂的伤口更疼。
那个夏日的骤雨之夜,这个被她用以降低安晟防备的孩子降生了。但当年若不是安晟高兴得昏了头,她也无法有机可乘盗走那份军密。
子懿只是静听,脸上没有情绪,仿佛说的与他毫无关系。邵可微将杯中苦酒饮尽望着子懿那双深邃苍凉的漆黑双眸郑重道:“懿儿,我相信总有一天你所承受的痛苦会帮助你。”
子懿勾了勾嘴角,牵出的微笑却丝毫不假,往事已矣,再多的缘由都不过是无法改变的过去。
帐内如死水一般的沉静,过了半晌邵可微又斟了杯酒举起饮尽对着子懿又道:“懿儿,你……恨娘吗?”说出来的句子有些顿,答案让一向狠绝的邵可微居然有些不敢听,毕竟是她当年自私了。
子懿思忖中带着疑惑:“我自懂事起只知道,许多人死了,我必须背负着罪孽活下去……”从小就灌输的概念,他是没有资格谈情感的,包括恨。
邵可微面沉如水语调遥远庄重又略带怒意道:“乱世中生死寻常,若不想有纷争战乱,那便让天下归一。统一天下靠什么,仁慈吗?”邵可微肆意嘲笑道:“哪一个上位者,踏的不是血路踩的不是白骨?没有不流血的战争,只有铁马蹄下的强权才有资格谈天下!”
邵可微觉得自己似乎有些过激了,当年她攻打夏国时确实过于残暴,只是因为当时她年少又被悲愤冲昏了头,失去理智的她只是在盲目的泄恨。邵可微语调忽地柔了下来,认真郑重的看着子懿教导道:“懿儿,你要学会恕己。”她知道说不是他的错不如让他自己宽恕自己。子懿没有错,他只是被恨了,被受到战争创伤的夏国子民恨了,因为他体内流淌着安晟的血亦流淌着她邵可微的血。
子懿呆滞双目出神,那些并不美好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他挣扎着到最后都不过是被疼痛所替代。他心中也曾燃烧着火苗,却也被一点一点的浇灭。即使身负重罪,即使他甘愿接受苦痛,他却也不过是个凡人。他从希望到奢望,从绝望到无望,这层层浓重的哀伤悲怆笼罩着他让他无时无刻不觉得活得煎熬。可即便他被夺走一切却依然幸存着。
恕己吗?
觉得自己有些出神失态了,子懿敛了心神,垂眸低首,心里似乎是是下了什么决定般。即使一切如飞鸿踏雪泥不过梦一场,是不是也可以肆意任性一回……子懿再抬首,目光澄清无比,他声线有些低哑声音却温和不失清朗,虔诚中带着似乎还有不易察觉的歉意:“娘亲,谢谢你疼爱懿儿……”懿儿两字说得生硬别扭,娘亲二字他到底心心念念过,而这个“懿儿”,他人生十七年里第一次自称懿儿,就是平时在心里都不曾念过。
暖炉内的碳火发出细细的吡磁声,子懿身子还有些虚弱声音有些小却无比清晰的传进了邵可微的耳里。邵可微的心里骤然一紧,她对子懿那理智强压下的心疼突然就盈溢于表,她眼眶有些酸胀,眸中氤氲着些水汽。邵可微起身来到子懿身边,轻轻将子懿揽入怀中。
第37章
燕营,亥时。
宁为沉吟,将搭在子懿手腕上的手指撤了回来,来回捋着他那小撮胡子道:“天山雪莲不愧珍品名药,不过几日公子的伤势便大有好转。只是……体内这缓下的毒素已在暗涌,公子身上没有不适疼痛感吗?”
子懿淡漠回道:“只是内腑略有隐痛。”痛在内里还是很好与外伤的疼痛分辨开来的,虽痛但还在他的承受范围内。
宁为作为医者,还是有资历的老医者,自然是听过夏国的乌天葵。这毒就是最后时期浸入五脏六腑中,所以才会让人有剧痛难忍肠穿肚烂的感觉。宁为有些忧心,这毒早已到了期限只是靠着雪莲压制,而且这孩子已有痛感,再无解药就没有办法再拖了。
子懿看宁为两道拧着的眉毛,眉头都挤成了深深的川字,觉得自己似乎对别人造成了麻烦,毕竟此时也很晚了。子懿有些抱歉的对宁为微微笑道:“让宁大夫忧心了。”
宁为叹了口气,这温润谦和的语气他实在没法招架,甩了下袖袂道:“公主还在忙军务吧?罢了,即将开战也是分身乏术,公子我一会让人将药煎了送来。”
“有劳宁大夫了。”
没过多久便有端药的下人进入帐内,下人看子懿倚睡在榻前正犹豫要不要唤醒子懿时,子懿听到衣料摩擦的窸窣声便已习惯性醒来,下人见状立即垂首躬身将汤药双手递给了子懿。
子懿接过本想一口饮尽却是蓦然反应过来反扣那下人的手中命门压声低问道:“你是谁!”子懿敏感,这人无意泄露的气场直觉告诉他这人不是一个下人这么简单。
那下人毫不介意,掬着满脸笑意抬首对上子懿道:“四公子。”子懿蹙眉,这人是樊在武的偏将张变!
子懿疑惑的松开了手,张变抽出被扣红的手揉了揉,又转了转手腕才颇有耐心的解释道:“那日撤城,王爷将我们这些军士扮成奴隶安排在三王子身边,一起被抓来的。正巧燕军后营天太冷冻死了些奴隶,随行而来的人一部分被杀了,一部分顶替了原来的奴隶。”他在后营也有耳闻子懿的事,正巧碰到给子懿送药的下人便干脆的敲晕顶替而来。
子懿顿然,王爷心思缜密,当所有人注意力都集中在他与三王子身上时,那些随行的奴隶就显得不那么惹眼。只是这一手几乎是不计生死风险颇大,若是燕军抓到了想要的人将其他奴隶全部杀了,不是白搭那么多将士的命?
“王爷说了,四公子不怕死,只是福宅里的十六个孩子……”张变仔细观察着子懿的表情,然而却是没有表情。
本来人手就已经减半了,他们虽是夏军里的精锐,但是双拳难敌四手,多个人就能多拖些时间。更何况四公子武艺高强,赌一赌,他向着夏国便是多一份力量,他若向着燕国也无妨,他们已经行动了,四公子告不告诉邵可微,邵可微也该知道了。
子懿打断张变的话道:“我明白了。”王爷……并不信他?
那偏将最后小声说道:“望四公子斟酌。”说罢迅速退了出去,他和兄弟们已趁换班的时候替换乔装成燕军的自己人,并避开了巡逻队将柴薪搬至城门处火烧城门。剩下的他们就是必须竭尽全力甚至是性命来全力拖延时间,不让城门关闭,为自己的军队最大限度争取时间。最主要的是,必须想办法打起信号告知夏军!
帐内恢复了寂静,时间变得有些漫长,子懿倦倦的斜倚在榻边闭目,可帐外已是一片嘈杂声了。子懿心底里却是挣扎不已,如身置沼泽,越是挣扎越是深陷。
邵可微正在帐内挑灯阅军报,一个急促的声音从帐外就传了进来。
“报——!”一个一身狼狈的守门兵跌撞冲进邵可微的大帐中,“公主,城门失火!”
邵可微大惊,拍案而起怒喝:“你说什么!怎么回事?”而此时火头营的营帐亦是衣冠不整浑身污血的跑来禀报道:“公……公主,那火头营擒来的夏国奴隶都是夏军的精锐,估摸不是校尉都尉便是偏将裨将,那些人最低职位的都是亭长!他们已火烧后营了!”
邵可微怒火中烧,安晟真是狡猾女干诈!邵可微接过木义云递来的天罪银枪,下令道:“将城门的人杀了,先灭城门的火,派三千骑兵从后绕至门前堵住消息。后营……暂不理会!”说罢步出大帐翻身上马朝城门去了。
木义云紧随其后,语带担忧道:“公主,能堵到消息吗?”
“只要夏军收不到消息,三千骑兵拖住时间直到我们关上城门就没事。”邵可微说着便听到漆黑夜晚的上空划过几声惨叫,她急急勒住了马缰抬头看去,城墙上箭塔里的弓手全被射了下来。
紧接着箭塔上射上了三支火箭,箭上的火苗慢慢蔓延在箭塔的塔顶。邵可微循着箭矢的轨迹往前望去,隔着杂乱的人流,一个少年孑立于前方空地,素衣广袂,一头墨发用锦带随意拢在脑后,发丝随着凛冽的寒风逸逸而动。少年身姿挺拔飒爽,手中弓开如满月,三支火箭齐发去似流星坠地。
城墙上的箭塔终是迅速燃烧了起来,在纯黑的夜空里怒绽的炽热焰火显得特别突兀醒目。火光打在少年苍白无暇的脸上,倾城妖冶。
子懿稍稍侧首,眼神有些空洞,他朝邵可微遥遥的望了一眼,他们中间隔着兵马,人影幢幢,看不甚清。子懿弃了手中的弓,抬手捂上侧肋背过身去,远处马上邵可微握弓的手微颤,箭对着子懿的后心却是下不去手。
木义云急道:“公主撤吧,夏军将要入城!我们多为骑兵且已乱方寸,切不可坚守了!”邵可微双目微眯自是知道那样损失更大,只能暂时退至宁城从长计议。
第38章
破晓时分李斯瞿率军率先攻入城内时,便在一片战乱狼藉的废墟里看到那个一身清贵夭华,衣袂翻飞的少年,少年手中握着的长剑锋刃染着燕军士兵的血,血水顺着剑身一滴滴的滑落并迅速晕开在雪地上。子懿抬首看着坐在马背上的李斯瞿浅浅勾起了个微笑,眼神却是冷冽中有些呆滞失神。
天机算尽却是人心难测……安子懿,战场无情,再见我们便是敌人!」
蓦然忆起这不久前公主强压怒气说的话,觉得心脏有些刺痛倒也让子懿恢复了正常神态,子懿苦笑道:“李将军。”饶是子懿这般懂得压抑情感的人,那抹苦笑后一闪而过的黯然还是被李斯瞿看到了。
“子懿,你这又是何苦呢?何必……”如此。李斯瞿最后两字生生哽在喉间,他是夏国的臣民,征北云岩关是个大坎,能用最小的损失破获云岩关于夏国是最好的,他实在没资格说“何必如此”这样的话。
李斯瞿觉得有些尴尬,子懿倒不觉得有什么。风抚着子懿垂落在脸颊旁散落的黑发有些痒,子懿将染血的长剑随意插入地面,抬手将有些凌乱的发丝再次拢好束于脑后顺道理了下衣衫,做完这些子懿便退至一旁安静的跪下了。
不远处旌旗翻飞,安晟稳骑鞍马领着大军入了城。路过子懿时他瞥了一眼子懿,子懿低首敛目,神态是以往的恭敬卑谦,跪姿依旧标准。子懿垂首目光所及只到马腿上,所以他看不见安晟看他的寒冷眼神中含杂着难以言明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