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逝皆随风 (上)(39)
城楼下夏国将士叫嚣着对战,闫成却打算避而不战,躲于深沟高垒中。他们只要拖,拖到三国群攻夏国便赢了。闫成摆手,“不战,守。谁敢擅自出城斩!”
言城不战夏军只能攻城,只是闫成死守一时难以攻下,这一打就耗了大半个月。卫袭可是不爽了,偏偏王爷居然不管,放手让那个安子懿来,军中许多将士本是看着王爷的脸面压制下来的,此刻已是按耐不住了,众将在中军大帐内愤懑不平却又不敢表态,每个人都憋得脸色难看。
这大半个月裴振已将东南面的小势力全清剿了,早已赶来与大军汇合了,他俩与林飞庞松都是安晟的家将旧部,心里虽犯嘀咕却也是未曾说话。
卫袭却是忍不住了,出列愤道:“王爷,安子懿领兵久攻言城不下,是不是该换人了!”
安晟与众将看向安子懿,子懿面色不改,表情淡然,他知道王爷不插手是有意让他立军功积军威,他不会失败的。
安晟思忖着道:“安子懿你还是说说罢。”虽然他信任子懿但不能乱了军心。
子懿恭敬出列道:“末将围城半月,城中已缺粮,我军连日分兵车轮战,不分昼夜没有规律的攻城。燕军处于被动守城,且城中将士时刻处于高度警惕的状态下早已疲惫不堪,城亦被我军围死,不久敌军便会溃乏。”
“镇北将军,恕我直言,把城中十万敌军逼急了不妥吧?”庞松忍不住道,如此这般逼出来的岂不都是敢死之士?一支视死如归的大军他们会很难打这场仗。
卫袭则冷哼道:“怕是急着阵前立功吧,这十几日的连续攻城,我们损失也不小。兔子急了都会咬人,若是逼敌军出城决一死战的话,我们就是杀敌一万自损八千的做法!”
安子懿并没有看向庞松卫袭,只侧了双目道:“不会。”
夜黑无风静如水,安子懿开始派曾经是燕军的士兵在言城外用叶子吹燕国的民间小曲,怎么吹不管,只要求怎么哀戚婉转怎么来。白天则继续攻城,且越攻越猛烈。言城中已经断粮数日,子懿便派人将一石石的粮食堆满粮车,命人推来言城外。
城楼上的闫成一看,大惊失色,一拍大腿暗道:完了!
安子懿卸下铠甲和兵器,立于言城外,朗声道:“大伙且听我一言,燕国已亡,不要再负隅顽抗做无谓的牺牲。即将立秋,家中的亩田无人收,父母妻儿无人照顾,为了一个穷兵黩武已亡国家战死值得吗?即便你们守住了言城,三国袭夏,难道你们就能复国了?”城楼上的士兵面面相觑,这几日他们总能听到那燕国民间小曲的调调,饥饿,疼痛,思情让他们眼眸中都含了雾气。
子懿转了腔调,温和低沉的声音如一汪温泉流入言城内:“夏国君主开明,减赋税,省刑罚,开沟渠,选贤能,轻徭役,归夏便有粮可食有居可安。”
城中百姓开始骚动,军心已然动摇,闫成怒火冲冲,弯弓搭箭瞄准了子懿的心口,子懿微眯着浓黑的双目,眸中映着的是城楼上那箭矢倏闪的寒光。闫成一旁的将士早已动摇,夏国大将若死在他们手里即便他们想献城请降也得付出代价,于是便一把按下闫成的手,箭虽发却也失了准头。
子懿并不躲闪,箭擦过子他的颈项,划出了一条血痕,他侧首,箭带着他脑后的发绦插入身后的地面,看得双方人马心里皆是一惊。
漫散的黑发穿梭着风,颈侧的伤流出了血,子懿却并不在乎,眼都未眨一下。“夏军诚意在此,望各位三思。”
子懿来到中军大帐里时帐内只有安晟一人,安晟正在看战报,安晟掌军政,即使出征,各地的战报还是会送来给安晟过目。子懿行了单膝跪礼,安晟却没有理会依旧看着手中的战报,子懿只好双膝跪着。这种事在王府里没少发生,有时候安晟是故意的,有的时候是确实太忙没有注意到,可这次显然是故意的。
一个时辰后,子懿依旧安静恭敬的垂眸望着三步外的地面,安晟知道他不说话就是跪到天明都有可能,刚在言城外话不很多吗,这会就不知道问问他为什么罚跪?“嗯?”
子懿不明抬头,子懿从前思到后也未能明白错在哪里,“请王爷责罚。”
安晟丢下军报,起身负手踱步至子懿面前,面色不悦。他放手让子懿独断,不插手甚至连战场都不去,可他的耳目回来报了什么?镇北将军险些被言城主将射穿咽喉。
恼归恼,安晟还是拉起子懿,自古有道伐无道,子懿这么做也是晓之以情表露诚意。言城很快就会主动献城请降了,燕国除了邵可微统兵能在这艰苦的环境之下坚定士兵的意志外,其他人做不到。更何况言城里的士卒民兵本就是散沙聚在一起,根本经不起锤炼。
“你做得很好,这是本王做为夏国大军统帅该说的。”安晟看着子懿脖子上的血痕并未来得及处理又道:“以后不要轻易用自己的性命做赌注……这是我以父亲的身份说的。”
第66章
不日言城偃旗息鼓献城投降,闫成等一干旧燕大将星夜逃脱,追无踪迹。言城城楼上易帜,王师胜利归朝。七杀营众属对安子懿说不得服,也说不得不服,对他这依草附木之辈,还是抱着观望态度。
子懿帐内,李斯瞿随意坐在简易的床上,胡小辽倒是开心得紧,看着子懿话就没停,从宇都哪家酒楼糕点好吃到哪个摊子的汤面味棒,从军营每日CAO练到李府琐碎杂事,完全不顾李斯瞿的面子,也亏得李斯瞿性情大方不计较。可说着说着胡小辽就苦瘪着脸,背肩也耸了下来道:“李将军不让我上战场,整日就是在营地里服侍他老人家,太没趣了。”
李斯瞿一巴掌扇在胡小辽的后脑勺上说道:“你还太小怎么上?而且我年芳二十一怎么就老了?还有伺候我你不荣幸?”
“不荣幸。”胡小辽撇着嘴说道。接着两人便大眼瞪小眼,完全没有主仆的样子也没有上下属的样子。
李斯瞿瞪得眼睛生疼,瞥了眼浅笑不语的子懿拍了拍胡小辽瘦弱的肩膀道:“得,那你问问七杀营的主准不准你上战场。”
胡小辽这才收敛了聒噪诺诺的望向一脸温和的子懿,半晌支吾不出声。李斯瞿瞧胡小辽那窝囊样拍了拍身上落尘的战袍站了起来,“得,你就在这服侍你的子懿哥吧。”说罢就要掀帘走人。子懿一把拉住李斯瞿拦下他道:“李斯瞿,这是何意?”李斯瞿回头笑道:“你别看胡小辽小,除了吵一点,可是很会照顾人的。”
“我不需要人照顾。”
“这出来将近一个月了,你不看看你脸色怎样,还不需要人照顾,再说这王爷的意思,我瞧着胡小辽合适就勉为其难割爱了。”
子懿松了手,回头看了眼胡小辽,胡小辽那双乌溜的眼里满是精光,子懿无奈叹笑,罢了,终归只是个孩子。
待李斯瞿走后胡小辽立即献殷勤,端茶倒水,动作娴熟。子懿接过胡小辽的水说道:“小辽,我不需要人照顾,也不习惯别人伺候。”胡小辽立马一脸失落。“但如果你真想上战场,可以做我的亲兵。”胡小辽两眼再次放光,前锋主将冲阵,身边会跟着亲兵队以护卫主将两侧以及回报后军情况,这对胡小辽来说可是莫大的殊荣啊,意味着他从小步兵升级成了骑兵,而且还是子懿哥的贴身亲兵,他的心里简直是欢喜若狂,只想手舞足蹈乐呵一番。
子懿看胡小辽这么开心还不忘又泼冷水:“快去亲兵队长蓝田那报道吧,你还小,跟着学先当个后备。”
后备……胡小辽傻愣了会,感觉欣喜的心情降了一半,一脸义愤填膺的说道:“我已十四,不小了!”
出征的这一个月,宇都可谓是踏在惊涛骇浪上,先是皇帝下诏封南夏十八年来的罪子当了镇北将军,后又是列国联邦攻夏的消息传得宇都沸沸扬扬,鹤唳风声,人心惶惶。皇帝压下流言斩了四放流言之人并封锁关卡派人假扮各国使者,以利益分割不均的要害分裂了三国同盟,三个国家后知后觉中计了却也无可奈何。
列国危机暂时解除了,北方也安定了。
听闻镇北将军在伐言城时功不可没,许多大臣本来还想继续上奏反对赦免罪子一事,此刻大部分都沉默了下来,这事也就这般告了一段落。
本是给子懿安排了一座将军府,安晟却鬼使神差的问子懿要不要,子懿不语,安晟便让子懿先回福宅,而大军则依旧安营扎寨在宇都城外。
子懿刚回到福宅孩子们立即拥了上来,每个小孩拼命的问,懿哥哥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哪里疼,十六个孩子吵哄哄的,每个孩子都扯着稚嫩的嗓门问他哪里不舒服哪里疼,就怕自己的声音被其他声音淹没掉。
子懿笑容和煦,耐心的解释着,他没有事,这次离开和以前的不一样,他没有生病。
夤夜风凉,子懿倚坐廊下,脸上是淡淡的疲惫之色。幽翳坐在一旁,将搭在子懿手腕上的手指收了回来:“你的身子根本就没好,也不知道你怎么让那个曾大夫替你说谎的,一株雪莲就想平复十八年的败躯?损掉的底子就能彻底恢复?你这么着急,难不成想赶在我之前死不成?”
子懿浅笑:“那倒不是,只是怕拖久了我会力不从心。”
“这话说得好像你要不久于人世般,我这苟延残喘之人还尚在努力为自己想做的事而活着,你弱冠未及便如此苍老心态。”
子懿轻咳一声失笑道:“那我该何种心态?”他何尝不是在努力活着?除去那次年幼时的寻死,他就是心死绝望,就是遍体是伤也咬牙撑下来了。他哪一日不在努力活着?
幽翳沉默,断弦难续,他自己也经历过自然明白。“北方稳定了吗?”
“逃了几个将。”
“这是后患。”
“掀不起波澜。”
幽翳望着子懿,他突然忆起第一次见到子懿的时候是在六年前的秋分,尧宜铮告诉他阁外有个孩子有事求他,他嗤笑,他名声大到连孩子都来求他了?他不见,那孩子就跪在阁外两天两夜。尧宜铮去看了眼,回来还是忍不住动容了,竟替那孩子说了情,他来了兴趣便让尧宜铮推着轮椅带他去看看。
秋风萧瑟,那十二岁的孩子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知是冷得发抖还是痛得发抖。他幽翳虽懂点医术却也不过是比普通大夫好些,比起宫中的太医还要差上许多,他只是多读了几本医术罢了。
那孩子脸色惨白,忍着咳,额上的冷汗被秋风吹干,脸上有些潮红。才十来岁的孩子能这么坚持,那个想要救的人一定是至亲吧?
那孩子感到来人努力聚焦视线,看到的是一个脸覆面具,坐着轮椅的男子。那孩子低头猛咳,想要开口说话,可是两日两夜滴水未进,发着烧还咳嗽,张了嘴只有沙哑得不成音的字节:“求…你…救……”
他想他经历了那些残酷的事,他不会轻易动容,会出来不过是因为他好奇。更何况,若是求医还不如求宇都广负盛名的民间郎中曾大夫呢。他示意尧宜铮推他回去,那孩子一把抓住了他的衣摆,他蹙眉看去,那只手……满是伤,他顺着手望去登时惊讶的睁大了眼睛,这孩子的脸还是稚嫩的,可是已经能看到几分平成王的影子。他一把打掉那孩子的手,自己转过轮椅欺近孩子面前,一把扯开了单薄的粗布麻衣,满身伤痕。
他冷笑道:“你是那个罪子。”他清楚的看到那孩子瑟缩了一下,只埋头不语,是承认吗?“说吧,你想救谁,你既然知道幽翳,就该知道凡事是要有代价的。”那孩子点了点头。
他亲自随着那孩子来到偏僻寂静的小巷子,巷子尽头里头有间小茅房,里头更是简单得很,只有一张床榻和一边的炉灶,幽翳看着病榻上的人忍不住问了:“这人是谁?”
“陆叔。”
他替陆叔诊了脉,这人是油尽灯枯,怎么救?就是华佗在世也挽救不了灯枯之人,他看着那孩子替这个老大伯掖着被子,模样小心翼翼,看得出这人对他来说分量不小。
平成王?四子?他笑了,最终说道:“他已油尽灯枯,可若你希望,我可以吊他命一阵子,但如此你便欠了我。”
那孩子回头直视着他,声音依旧沙哑:“只要不昧良心,力所能及在所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