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逝皆随风 (上)(38)
子懿背上的鞭子凌乱无章法,说是刑罚不如说是发泄,逮哪打哪,后背手臂皆有,好在冷究赶去得早,身上的鞭伤有些深却也没多少。安晟绕着子懿极缓的踱步,子懿因安晟的注视停下了穿衣服的动作。那张还有些清瘦的背脊上因长年累月的责罚几乎没有一处好的肌肤了,斑驳的背脊下是过去的刻印。安晟总是不忍细看,而今却是仔细看了起来,有些东西,总该面对。
“将衣服穿上。”安晟转至子懿面前坐了下来,子懿穿好衣衫站在一旁微微压低了身子,以恭敬的姿态面对王爷。
“回去了上药。”
“是。”
之后便是惯性沉默,安晟语塞的看着子懿,硬是找不到可以说的话,他有三个儿子,却不知道如何与子懿相处,子懿不会讨好他更不会撒娇。可其实他有许多话想要问,想要弄清楚,却怕是问了出来得不到答案。若一直不问,就是一个结,说开了或许对大家都好。
思着安晟望了眼窗外滂沱大雨,只是从何问起?安晟抚上了因雨天而有些隐痛的左臂,“你为何要试探?”
安晟问得没头子懿心里却很清楚,子懿跪下身子,抬头微微仰视安晟,“是子懿……忤逆,请王爷责罚。”
安晟眸含痛色,他当时就已经罚过了二十军棍,只是他并不知子懿受了伤。想到这安晟自嘲一笑,他根本不在意又怎么会知道,当时的他只有满脑子的血债血偿……想着安晟心便不可抑制的疼起来的,这个面前跪着的孩子,竟未想过要活着,用着丹蓟镇痛,执枪甘愿作为他的利剑冲陷燕军阵法,破了金都后又默默离去。
默默离去陪邵可微死。
“懿儿,能不能……跟父王说心中所想。”
子懿垂眸望着搭在膝头的手,指尖紧扣缓缓道:“子懿的血泪还与王爷,骨肉交与娘亲。”当时既是穷途无归,他只想要知道那真真切切的温暖,哪怕只有一丝他都甘之如饴,甘愿承受濒死的痛苦,那看不见的温情就可以让他决毅奔赴奋力不悔。
安晟心头猛的紧缩:“她怎么会舍得……”
子懿淡然笑道:“是,娘亲并不舍得。”那剑只是指着他却不肯前进半分,是他自己抵上那剑刃的。
安晟望着子懿一抹由心的浅笑纯粹无杂,心底苦涩。国恨沧海难平,家仇刻骨难忘,可是这孩子呢,夹在两国之间,十八年来在仇恨里辗转。何错之有?他一直都明白稚子何辜,可是,恨意渐渐吞噬他的理智。他每次巡视去边陲小城里时,总能看到那些经历惨烈战争后活下来的曾追随他的老兵残将,因为燕军屠城,这些残疾的老兵没有了亲人无处所去,余生无依无靠,只得在边陲小城里替军营打造些兵戈,做些还能做的事以求混口饭吃。
那些曾是他的部下,曾是夏国最英勇的士兵,曾是他的老战友,曾听他的号令,保家卫国奋死不顾。而如今他们只要听到平成王来了就会驻着拐杖,相互搀扶着从后营的茅草房里出来,静静的立在一边看他,每个人脸上依然还是崇敬,就如他脸上对他们的尊敬。
安晟闭上双目,满心的悲凉酸楚。战争遗留下的一切时刻提醒着他,夏国的血债定要燕国血偿。他怎能不恨啊!
燕若不亡,他有何资格疼爱安子懿?当初不若让子懿一死又何来这些痛苦磨难,终归是他自私了。只是他安晟回不去当年,即便回去了,他依然会选择留下子懿。
可如今,再回首亦是无法再触及那生命的最初。
第64章
那年子懿不过才十岁,他呆滞的坐在地牢里,缚着手腕的麻绳早已染红了,陆叔实在不忍,才告诉他当年公主是在乎他的,走也要带着他走,无奈半路被截,他被追回了夏国。还有王爷……曾拼死保他…子懿闻言机械的转头看向双鬓灰发的陆叔,空洞的双目却似乎在等待着确认。陆叔这才说起当年那祭祀高台上的那场火刑,那个救下他的人被火柱滚过左臂,一整条手臂。
阁间内只有外头嘈杂的大雨砸檐声。
点点滴滴,零零散散,万千思绪如窗外的暴雨,泻地流逝,当真的想要问的时候,安晟才发现他不知该问什么。安晟苦笑,不是还有一件事想要明白吗,可是安晟却突然不敢去问了,双手不自主的攥紧拳头,面色也微沉了下来。
怕答案令人生惧心寒。
安晟拳头攥得青筋微突,心里莫名摆动。阁间突然压抑了下来,安晟执起桌上的茶盏,看着杯中清茶,他平成王纵横沙场数十年,杀伐决断从不犹豫,攻城掠地从不手软。
安晟仰头饮尽茶水,还是先不问吧,来日方长。
将杯盏放下安晟才注意到子懿还跪在地上,无奈低叹,这孩子。“起来。”子懿这才起身,他虽没有看向安晟,可是他能感受到方才王爷无意泄露出来的情绪,好似乌云压顶又散去。
“圣下已敕封你为镇北将军,文书很快就会下来。”
子懿正打算跪下谢恩被安晟拦下:“战场刀光剑影,战机瞬息万变,世上从来没有绝对的强者,更没有永胜,父王要你知道低估自己和高估自已是一样的错误,凡事应量力而行,只有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这是不是教诲?子懿抬首,恭谨说道:“是。”安晟又道:“可是你亦要明白,胜败虽是兵家常事,可荣耀永远只归于胜者,胜者便是王,没有是非对错,无关正邪好坏。不论是暗箭还是明枪,赢的人就是英雄。”
“子懿明白。”
安晟满意点头,他知道子懿聪颖定会明白,他说的这些,一方面要子懿争赢,一方面要他知道败亦是正常,不至于会因胜负所迷茫激进偏狭。“懿儿,待战事息,回王府住吧。”
子懿反而垂首不再言语。安晟再次苦笑,看了眼窗外,雨势已减弱,便命冷究牵来马车赶回军营。
幕府聚将,所有兵营的主将齐聚幕府议事大堂内,如今夏国形势严峻,每位将军几乎是严阵以待随时领命兵发燕地。
林飞说道:“旧燕势力突起,末将觉得必是其他三国怂恿,否则主干已枯怎生旁枝。”庞松亦是道:“夏国是唯一一个与其他国家均有接壤的国度,周边列国哪个对南夏不是虎视眈眈,其欲逐逐。”其他将领符合着开始纷纷请缨,他们打燕国并没有打过瘾,燕国就像是请降般,他们还未能大展拳脚仗便结束了。
安晟颔首,步下主位,将领们立即缄口静待王爷发令。“裴振。”“末将在!”立在一旁的裴振立即出列抱拳接令。“你引三万人马与赵志颜兵分两路将燕地东南面的小股势力剿了。”
裴振没接令反道:“王爷,我想打主战!”剿小股势力跟剿山贼似的,他是军人不是官兵。
王爷瞥了眼裴振,语调凌厉:“嗯?”裴振头皮发麻,半年多没打仗了人都松懈了,王爷平时待他们如兄弟,可是王爷的军令下了便不允许有二话。“末将自领二十军棍!”说罢立即与赵志颜退出大堂准备统兵赶往燕地东南方。
“剩下的即刻兵发言城。”不论三国的离间计是否成败,燕国的旧势力都必须立即清剿,否则后患无穷。近日连雨,即便如此也必须赶往言城阻止势力进一步扩展。
“是!”数十位将军拱手抱拳,声音铿锵有力。众人立即退去,安晟独留七杀营主将卫袭。
“王爷有何事交咐?”卫袭话语明显底气不足,王爷独掌夏国军权,做事雷厉风行,手段狠辣无情,他虽是军中大将,可也没少因为自己改不掉的烂性子被王爷揍,王爷突然独留他一人,不怕,可能吗?
安晟也没看卫袭,坐回主位上,食指习惯性敲击着几案。卫袭跟了他许多年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有没有能耐他自然懂,只是快三十的人了性子急又烈。这并不是重点,这性子打前锋其实也没关系,只是这人脑子虽灵活却喜欢走险,虽说前军冲锋陷阵本就是险,可是走险也该走稳险,说到底就是要险中求稳。安晟收手摸了摸下巴,提他上七杀主将也是一时没有合适人选,七杀营在大军中几乎算是整个前军,前锋左翼后翼均在里头,是个大营。
卫袭十六岁从军,跟了安晟十五年知道安晟有这么个习惯,这个习惯一般用在不是太严肃的事上,平时发号施令则是冷肃不苟。食指敲桌是在思考,改为摸下巴就是决定了,卫袭冷汗就冒出来了,没有吧,他就是上了趟青楼,难道上青楼王爷都要管吗?不会又给他几十棍子吧?
安晟并没有说什么而是唤了子懿,子懿步入大堂,安晟认真看起子懿,顿觉这儿子穿戴儒服时显得他淡恬儒雅擐甲披袍时又显得他英气凛凛。
卫袭皱了眉头,他知道这个人是谁,只是王爷下一句话惊得他只想托着自己的下巴。
“即日起,安子懿为七杀主将,卫袭为副将。”
“王爷!”卫袭急拦道:“这人凭什么当七杀主将!”主将变副将,他回头还有脸面对七杀营的兄弟?
“圣上今日封他为镇北将军,难道他副你主?”
“王爷,他无战功无阅历,即便我肯,帐下的兄弟未必肯!”这是什么情况?今日明明还听说早朝为这人吵的不可开交,怎么突然就封官了?
“那就是你这个副将的事。”安晟似乎并不想多说,他的命令向来最不容别人质疑,而且他的意思也很明显,你这个曾经的主将服底下的人自然服:“大军出征在即,前军是打算走在中军之后吗?”
出了议事大堂,卫袭忿然不平,感觉这胸腔的气都没地出了,堵在胸口上不上下不下。他知道他性子不好,王爷也多次提醒过他,他有勇无谋领不了前锋,他也知道他早晚会被顶掉,只是他不知道自己居然被一个十几岁的小娃子顶,而且还是南夏罪子!
李斯瞿倚靠在议事大堂的门外,笑意浓浓。
“李将军。”子懿看到李斯瞿也笑着回应。
“别,别叫我李将军,你的位置可在我之上啊,叫我名字吧,叫李斯瞿。”
“好,李斯瞿。”子懿倒也不争论,军中本就没讲究,况且他确实高李斯瞿一阶。
李斯瞿好笑的望向卫袭,一把搭上卫袭的肩上,带着嬉笑道:“你看吧,卫大哥,我说了我们早晚咱们身同副将,别对我摆架子了。”
“滚,准备出发!”卫袭一抖肩甩掉李斯瞿的手,李斯瞿又将手搭了上去:“好了卫大哥,快走吧,三军已整军待发了。”
路过子懿身边的时候李斯瞿还朝子懿使了眼色,子懿怎会不明白李斯瞿在帮他,浅笑颔首作为回谢,可眼中的青芒锐利,即使不帮他亦会摆平卫袭。
第65章
安晟治军甚严,大多数人对安子懿这件事心里不服也无可奈何无法反对,只得变相的找茬。比如在子懿的饭菜里多加盐还顺带添些野辣椒,茶水里会添加些与医官要来苦得不行的黄连,子懿胃并不是很好,却也不曾发怒,他明白那些人也只能从这搞些小手段罢了。
子懿听着帐外那两个后营的军士窃窃私语,“你到底有没有让那些火头营的人特意安排伙食啊?”“有啊。”“有?有这个罪人还这么淡定全收了?”子懿喝着苦得不行的茶水苦笑,他在王府里的时候比这都要惨多了,这根本就不算事。
七杀营里的将士都觉得这人肯定是个软柿子,觉得这种毫无功勋的人平白当了大将不过是仗了王爷的势,营里的一些将士就越发胆子就大了起来。一个将士不小心嘀咕了句王爷瞎了眼找这种人当七杀主将,立即被子懿罚了四十军棍,大伙竟不知这镇北将军的耳朵竟是如此灵敏。这会大伙不敢乱说话了,营地里的流言蜚语也就消停了,但众属心底里到底还是不服的。
不服也没办法,时间紧迫,行军很赶,大军冒雨前进,途中更是马不卸鞍人不卸甲。大军在三日后抵达了燕地北处的言城,此时言城中已聚集了十万旧燕零兵,势头不小。
北方雨少,地面干燥。安子懿手执银枪立马于城前,城楼上是燕国旧将闫成。其他将士不清楚城楼下军阵前的是谁他却是清楚,那是景苒公主的儿子,南夏的罪子。可如今他战甲擐身,身姿潇洒哪里像罪子的样子,分明就是一名大将。闫成压下请求出战的将领,他虽然没有与安子懿正面交过手没有看他打过什么仗,可是他邙城被夺,那支惊吓他坐骑的箭矢,助细作破云岩关城门,在宁城交战看他一骑当千,在樊在武死后独自领兵,夏国大军后方起骚动时还能镇定的命大军继续推进,甚至关键时刻亦知撤退,最后还单枪匹马独自冲阵救人,闫成不得不佩服这个小娃。别人不放在眼里,他却放在心里,就怕有朝一日与其为敌能多些了解好破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