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逝皆随风 (上)(44)
梅勒荆听后一颗不安的心稍稍稳定了下来:“那……”
“舅舅,若要他死,要么让他自己丢命要么就让他有罪,让法理不能容他,那就是皇帝也没办法救。舅舅我不是不明白你的苦心,但不能着急知道吗?”
子懿听到王爷传令来到中军大帐外时也被林飞拦了下来,林飞笑容满满道:“镇北将军好身手。”子懿身姿挺拔,却是微微低了头不语。林飞也不觉得尴尬嬉笑说道:“很少看到王爷这么火,你可得有心里准备啊。”子懿抬眸道:“多些林将军提醒。”
林飞上下看了下眼前少年的英姿道:“王爷还说了四公子擅自移帅权,领四十军棍后再来见他。”
军中执刑的大汉在营地空地搬来了刑凳。李斯瞿半路跃出拉着子懿说道:“怎么你立功又是有罚无赏?王爷最近不是挺疼爱你的吗?”然后李斯瞿猛的击掌暗恼道:“庞将军询问我当时的情况时我并未说你受伤!”主要是他与子懿归营后子懿便晕了过去,又赶着撤军没有时间仔细检查,所以他当时还未知道子懿腰背上有伤。
子懿浅笑道:“无碍,无须担心。”李斯瞿懒得劝这顽固的人只往中军帐疾步走去,边走边道:“安子懿你等着我去与王爷说。”子懿并不拉李斯瞿,因为知道他去了也进不了帐,更何况这顿打是肯定的,他确实擅自移交军权,四十军棍……大错误小惩罚他还有什么不满?
子懿解甲伏在了刑凳上,说得是简单的,可是军棍落下多少都是震得后腰并未愈合的伤口尽数开裂。阳光下血液将黑衫浸湿,在黑色的粗布上濡出一块块亮斑来。执刑的军汉见得多了即便是黑衣也明白这是染了血,可是王爷说了四十军棍他们又怎么可能从轻,心里只能暗叹这将军倒是倔强硬骨,一声不吭。
四十军棍不多也不少,难捱也捱了下来。打完子懿脸上的血色褪尽,脸颊苍白,冷汗淋漓,手臂撑着刑凳缓缓站了起来道了声“麻烦了”便往军中大帐走去,只留两个抱着刑棍的执行军汉一边发愣,这人还能自个走难道没有痛觉吗?
守在帐外的林飞看到子懿行走并不十分流利好心替他挑开帐帘,子懿道了谢微微躬身入了帐内。
安晟坐在桌案前不停揉着额角,子懿缓步行至安晟面前恭敬的屈膝跪下,微微垂首,额前的碎发将他的脸颊隐了起来。虽然克制了颤抖子懿的声线却显得有些虚弱:“子懿拜见王爷。”
安晟负手站起俯视着埋头跪地的子懿,方才那一幕不停的浮现在他的脑海里让他烦躁头痛。努力压制情绪安晟平静的问道:“你为何不躲身后的箭矢?”
子懿眨了下眼睛,睫毛随之翕动,模样乖顺:“子懿有把握避开要害……这是个机会。”
安晟一挑眉:“所以受伤在所不惜?”
子懿思索后语调带着些许疑惑:“只是受伤换黄责一命不值得吗?”
安晟重重的吸了口气,子懿这话犹如重锤击在他的心上也更是火上浇油,若是被那箭射中岂是普通的受伤?即便避开要害,那也会是贯胸的重伤,甚至可以丢命!“在你眼里,只要不是伤到要害就没有事……”安晟顿了顿闭上眼复又睁开沉声确认道:“是吗?”
子懿并不明白安晟问的是什么意思,以往只要不死哪一次受伤不是无所谓?再重的伤他不也熬过来了,这有什么不对?黄责是梁国的大将,若能斩了黄责,梁国的大军便几乎无人能把持,失去黄责意味着梁国会缺一只羽翼,不论是攻取还是压制梁国都轻而易举。
本想跟王爷解释利害得失,张了张嘴却不知道如何解释,他的生命中没有解释。
“是。”
安晟痛心又愤怒,为何懿儿你的眼神可以如此坚决。安晟何尝不知若是斩了黄责会使梁国断翅,可是如今梁国并不是夏国的威胁,想取梁国可以从长计议不必急于一时。焦躁的心绪让安晟怒不可遏的在子懿面前来回踱步。
子懿垂眸静静的看着地面,冷汗湿透的里衣在秋日里已经有些寒意。王爷的怒气让他有些无措,若是以前便是打他,如今呢?
子懿忍着身后的疼痛膝行至兵器栏取下莽鞭,牵扯身后的伤口身形稍稍滞留,眼前景色糊了又清。待子懿膝行回安晟面前,双手举鞭已是满额冷汗,可腰背再疼也一直是挺直的。不是要强而是被打出来的规矩。
“请王爷责罚。”依旧恭敬谦卑。
安晟看着子懿这般,想怒也怒不起来,疲惫的眼神里带着苦涩。可是子懿如此不知爱惜自己他该怎么办?安晟接过鞭子唰的一下甩击在地发生响亮的一声“啪”,光是听着就让人心生畏惧。
第一鞭是警示。安晟怒道:“你若总用性命去搏,你觉得你有几条命?还是因为你恨,所以迫不及待想要立功掌权好报复本王,还是你觉得你丢了命好让为父悔恨一生?若是想要报复本王现在就可以取走性命!若是要为父悔恨一生你就别活着回来!”语毕安晟不等子懿褪衣便是狠狠的在子懿背脊上甩了一鞭,衣衫瞬间豁开了一条口子,从肩贯到腰。
子懿咬了咬唇,身上的伤口本就疼痛难忍,此时胸腔更是窒闷疼痛。视线有些模糊,意识却是疼得清晰。听到安晟说的话,子懿心口尖锐的疼,那些话如冰刃刺心冷彻心肺,痛却更是难过。子懿面色惨白,眼瞳中痛意难掩却又十分孤寂迷茫:“王爷就这么看待子懿的吗?”
安晟说完便后悔了,可怒火与担忧中的话语早已不理智,也或者是他潜意识里一直觉得子懿选择战场的目的便是如此?他绕至子懿面前想探寻他的目光却只看到那如墨的黑发。子懿垂首低低咳了两声任由唇边的血一缕缕滑落:“子懿……发誓,永不背叛王爷……”话未说完子懿便不得不以手撑地,他呼吸清浅而急促,勉力稳下气息继续挺身跪直道:“若是背叛,便天诛地灭,挫骨扬灰,死无葬身之地。只要能让王爷宽心,子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面对子懿的疑问,宣誓和卑微的话语令安晟无言,他方才的话里尽是不信任,他知道那有多伤人可也不知该继续说什么。一阵局促的沉默后安晟才颓然道:“是父王不好,懿儿起来吧。”
子懿抬起头,看着重影中的安晟道:“谢王爷……”说着以手支地起身本想躬身施礼意识却是突然抽离而去。安晟紧张的接住子懿的身体,触手的湿热使他震惊。
第73章
安晟看着医官处理了子懿身上的伤心都快揪成一团,腰后的伤更是触目惊心,那些被粗砺的岩石扫过的伤口与蚀渊打的几乎差不多,伤处并不如剑伤光滑,所以比起剑伤这种伤口愈合起来要慢得多。
医官处理伤口老练快捷,止血上药包扎,最后为子懿切脉。
安晟一贯威严而沉着冷静的声音里难得带着一丝焦虑:“怎么样?”
医官沉吟着从榻边起身,躬身作揖道:“将军外伤不轻需好生休养,不宜再动武,否则伤口难以愈合。”医官迟疑了片刻,他记得昨日这个小将军还不让他将他受伤的事说出,那此刻对于这小将军体内的伤他该说还是不该说?医官心中几乎只摇摆了一下,军营之地怎可欺瞒王爷。“少将军的身子……”
“王爷。”林飞突然掀帐打断医官的话道:“小王爷想见您。”
安晟转身凝眸从半掀的帐帘望去,安子羣正跪在帐外。从小到大安子羣除了做错事很少有这么跪着见他,或许是他心高气傲不喜折腰也或许是他倔强要强不轻易低头。明明给了他世子的世袭身份,明明可以什么都不做待他百年后羣儿就是下个平成王,可偏偏他不愿做个平庸闲懒之人。
安晟回望了眼床榻上的子懿,思虑片刻还是迈步出了帐外。
王爷离帐医官也只能停下要说的话转身欲替这小将军再仔细把脉,这样的身子还是仔细确认一番为好。可医官刚转身欲将手搭上子懿手腕上时子懿缓缓打开浓墨般的黑眸,那清明的眼神根本不像是刚醒的人,白如纸的双唇轻启,声音有些喑哑低沉却十分清晰的传到了医官的耳里:“乱说的后果你承担不起。”
“将……将军你……?”医官被子懿那双闪烁着令人发寒的锐芒和杀意的眼眸吓得唇都有些哆嗦,明明伤重虚弱的躺在床榻上,可那个浓黑的眸子就如漩涡一般仿佛会吞噬一切让人心里禁不住寒颤。医官正想再继续确认眼前的景象时子懿不再说话复又闭上双眼,方才的一幕如青烟随风消散般不复存在,仿佛只是一个错觉。医官还未来得及理清思绪林飞随着安晟便入了帐,“医官,懿儿如何?”
医官赶紧垂下有些闪躲的双目娓娓道:“少将军只是外伤略重,只要好好休养……”
“下一句。”安晟一拂袖打断道,若这医官是他手下将士,这么不知择重而言早就拖下去打一顿了。
医官瞥了眼榻上的子懿思忖了一下,咽了咽口水道:“少将军身子较虚应好好……休,休养……”医官瞧着安晟严峻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话语都有些打结,一身冷汗涔涔,他这到底是招谁惹谁了?
幸好安晟此刻无心计较只道:“你下去吧。”随后又对林飞道:“我不是说派个人照顾他的吗?”
林飞笑道:“那个小兵好像被四公子赶去做后备亲兵了。”
尉城太守府。
安子羣安安静静跪在大堂内,安晟坐在主位上,两父子久久未言一句话。
安子羣跪了一个时辰有余,秋日地板寒凉,对于安子羣来说并不习惯所以分外难熬,特别是僵麻的膝盖和刺痛的髌骨,让他的面额蒙了层薄汗。
安晟就这么坐着,一身凌厉的威慑气势是他贯有却少现在几个儿子面前的。安子羣寻思着父王此次是真的不高兴了,他有意包庇梅勒荆,虽然父王有意放过他舅舅,可是他也无比清楚这个放过只是饶他舅舅一命而已。这种战场倒戈的行为父王必定是要重罚以儆效尤的,一百军棍下去他这个处处为他着想从小将他疼到大的舅舅必定要双腿残废,若是这样他如何对得起舅舅他又如何向母妃交待?
安子羣衡量再三终是先开口道:“父王,四弟他……如何了?”
安晟面色微微动容心里有些惊讶,四弟?安晟语气缓下道:“地上凉,先起来吧。”
安子羣乖巧的笑了笑,缓了缓僵硬酸麻的膝盖才慢慢站了起来。
“箭的结果还是不改?”就这么想护着那个梅勒荆,那个所谓的舅舅?
“那辆弩车年久失修,弦老易断,我是让舅舅派人上箭直指黄责……”安子羣轻叹了口气:“我本意是欲护四弟,却因此意外断弦才会险些害到四弟。实在是羣儿思虑不周考虑不全才险些酿成大祸,若非父王及时赶到,羣儿怕只能以死谢罪了。”安子羣请罪的话说得情真意切,嘴里的四弟叫得一点也不生疏,关心之意溢于表。
看安子羣如此揽罪又这般真挚安晟竟也不忍心责问,他也不相信羣儿会做此类事来,羣儿一直都是明大义有担当的人,且不说如今,就是以前他这个大儿子也极少欺负懿儿,只是那个梅勒荆……“这事就此揭过以后别再提了。”安晟站了起来信步行至安子羣面前:“羣儿,你是大哥,你既然叫懿儿一声四弟,许多事都该多担待些多包容些。我知道以前因为……苦了你与你的母妃,可那……也是父王年少无知,不懂得为夫为父,要怪就怪父王罢。我只希望你们兄友弟恭,不要无事生非,若生是非我谁也不会放过!”
“孩儿并不怪父王,孩儿明白。”安子羣笑着回应,将落寞藏尽,将苦涩咽下:“父王,你也该去看看四弟了,这会儿他最需要的是您,即便他有什么过错也莫要太过苛责。”
安晟颔首,焦灼的心绪听到安子羣的话犹如甘泉润过舒畅淋漓,羣儿一直都是一个懂事的孩子,如今这一声四弟何尝不是已经表了态,羣儿肯认这个弟弟。
安晟欣慰负手离去,只余安子羣立在萧瑟的秋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