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宿敌成亲以后(96)

第71章 衰零
　　那个时候谢煜还远远没有现在这样懂得那些弯弯绕绕，他被谢栩保护得很好，他是谢栩和柏澜玉的孩子，占嫡占长占独，放在哪一朝哪一代都是令人艳羡的好命。
　　谢墨不屑于将他们之间的恩怨迁怒到孩子身上，谢煜的小手抓上他的指尖还有点儿泛凉，他动了动手指，用自己的大手抱住了那小小的还有些软的手掌。
　　“因为七皇叔与你父皇说完话了，正要走，碰巧阿煜就来了。”谢墨用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随即抬头看了柏澜玉一眼，“臣弟告退了。”
　　柏澜玉上前牵过谢煜的手，慢慢退后：“嘉王慢走。”
　　谢墨推门而出，冰冷的雨水砸在门扉上，柏澜玉盯着他的背影，直到谢煜晃了晃她的手。
　　“母后，我觉得七皇叔有些生气，他是和父皇闹脾气了吗？”
　　“没有。”柏澜玉蹲下来，“你父皇身体弱，七皇叔估计是看到了心里不好受而已，别想那么多，我们去见你父皇了。”
　　谢煜知道谢栩病了很久，柏澜玉拦着他、宫人也拦着他，都不让他去见见父皇，他思念父皇思念得紧，终于得了令可以探望，当即撒开了柏澜玉的手，兴高采烈地奔进了内殿。
　　“父皇——”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点点血迹喷洒在床头，谢栩仰面躺着，面色灰白，那是个将死之人才会有的面相，谢煜被吓了一跳，声音都绷住了，眼睛瞪得大大的，不敢置信地盯紧了床上苟延残喘的人。
　　柏澜玉跟进来，将他揽在怀里，感觉到谢煜在细细地颤抖。
　　“阿煜……”
　　“母后，父皇怎么了？”豆大的泪珠从他的眼睛里夺眶而出，“他……他怎么了？”
　　“阿煜……”谢栩支起身体，柏澜玉忙不迭地推他上前，他不敢伸手，但谢栩目光殷切，于是他只好试探性地将自己的手递到谢栩冰凉苍白的手掌中。
　　谢煜声音小小的：“父皇，你生了好重的病吗？”
　　“是的，而且，父皇怕是陪不了阿煜多久了。”
　　柏澜玉闻言双膝一软，凄厉道：“陛下。”
　　“澜玉，起来说话，你是一国之母，等朕龙驭宾天后，你是大雍最尊贵的女人，你不能怕、不能哭，知不知道？”谢栩说几句话就会喘成一团，他的身形佝偻着，但还是紧紧地抓着谢煜的手。
　　“是……”柏澜玉咬紧牙关，膝行几步跪在床边，“臣妾会陪着阿煜，稳稳地坐在那里，谁都不会将陛下的江山夺走。”
　　谢栩这才满意地笑笑，他抓住谢煜的手伸出二指，柏澜玉似有所觉，伸出自己细长的指尖，轻轻地勾在上面。
　　搭上去的那一刻，她的眼泪还是不可抑制地落了下来。
　　夫妻数载，说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她知道谢栩一向不大喜欢她的出身，觉得在朝堂上无甚助力，但她是个聪明又能干的女人，外表楚楚可怜，可内里钢铁手腕，谢栩到后来也渐渐会将一些事情同她讲，与她一同揣摩局势利弊。
　　那种时候，她觉得她是谢栩的战友，而不是他的妻子。
　　直到这一刻他们的指尖交叠在一起，她才觉得面前这个人、这个九五之尊、天下至尊的人是她的丈夫，而他要死了。
　　“拿你没办法。”谢栩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拂去她的泪水，“听着，朕有很重要的事情交给你，待朕死后，前路势必困难重重，这样东西你用好，可保前路康顺无忧。”
　　“父皇，你在说什么呀？”谢煜泣不成声，“阿煜不想要什么前路，阿煜只想要父皇。”
　　“糊涂东西！”谢栩怒道，“大权在握、无人之巅，谢煜，那是你的位子，是朕留给你的无上财富，你必须守好，也只能守好了，知不知道？”
　　谢栩本就瘦了许多，他这一怒，更显得整个人形销骨立，憔悴万分，谢煜被他吓住，连眼泪都凝固在脸上，一动不敢动。
　　柏澜玉捏住谢煜的肩膀，是安抚也是提醒：“陛下，您有什么话，尽可交代给臣妾。”
　　“朕这些年，旁的没有，搜罗了很多‘好药’。”他喘了几口气，“就藏在乾安殿屉子里，一种是‘朔望月’，另一种是‘久凋零’。‘朔望月’的功效不消朕多说，澜玉你心里有数。”
　　柏澜玉重重点头，听他续道：“那‘久凋零’是一种慢性毒，无色无味，中毒之人无知无觉，但会放大身体上所受苦楚，缓慢痊愈的速度，渐渐蚕食生命。”
　　谢栩重重地拍在她的掌心：“这味药，是朕给奚砚准备的。”
　　“玄月？！”柏澜玉瞪大了眼，显得那泪珠滚落的行迹愈发鲜明，活生生从眼眶里滚出来的，“陛下……”
　　“朕始终不相信奚砚和谢墨之间什么都没有。”谢栩的语气里带上一股怨毒，“纵然朕苦心积虑地将他们二人摆在了分岔路上，纵然他们之间已经误会重重，但难保不会未来有朝一日冰释前嫌，等到他二人冰释前嫌那日，什么都晚了。”
　　“一个谢墨，一个奚砚。这是两匹豺狼，所以朕就算是死，也要将这两个人牢牢握在手里，才能让我的煜儿，这皇位坐得踏实。”
　　“父皇。”谢煜挣脱出柏澜玉的手心，扑通跪在她身边，“奚大人对我恩重如山，这些年孩儿的讲学都是奚大人亲力亲为，他教我做君子行正道，我不能忘恩负义，父皇……”
　　“一个收复不了的聪明人，不如物尽其用后，就地斩杀。说得就是奚砚这种人。”谢栩恶狠狠道，“他现在对你好，转头就能为了别人刺你一刀，谢煜，这点儿小事还要朕跟你讲，你到底是太蠢还是太天真？！”
　　“陛下息怒，煜儿还小，他只是……”
　　“没什么只是，这就是帝王之道，杀伐决断毫不容情，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成大业者不拘小节，有些人该杀杀该死死一个都不许留。”
　　谢栩眼刀一扫，柏澜玉也敛下声去，他缓了口气，看着被吓得瑟瑟发抖的谢煜。
　　“阿煜，父皇不是生你的气，父皇只是担心，父皇时日无多了，你不能保护自己、保护自己的皇位，九泉之下，父皇也不能安心啊。”他恳切地望着谢煜，“父皇说的，你都记下了吗？”
　　“记下了，儿臣……”谢煜以头抢地，“儿臣什么都记下了。”
　　“好好好。”谢栩放松地呼出一口气，仰面看着明黄色的帷帐，自言自语，“朕已经封了谢墨为摄政王，外人怎么想？觉得摄政王是美差、是抬举？都错了。朕封他为摄政王，是催命、是他和奚砚至死不渝的隔阂。古往今来，没有摄政王会有善终。”
　　“朕就等着，谢墨下黄泉与朕相会之日，就是朕知道，朕的煜儿君临天下之时。”
　　他张狂地笑起来，狂风骤雨都成了他笑声的陪衬，在电闪雷鸣中，谢煜缓缓抬头，看见他的父皇胸口随着笑声一同起起伏伏，忽然，那笑声一顿，谢栩的眼睛猝然瞪大，一口鲜红的血液从他的口中迸出，像是开在半空中一朵凄美炫丽的彼岸花。
　　“陛下——！！！”
　　柏澜玉的声音是变了调的惊恐。
　　谢栩的手腕重重跌落在床沿，五指缓缓收拢，最后一口气呼出，那五指便再也不动了。
　　谢煜瞪大了眼，泪流满面：“父皇……”
　　庆宁三年，庆宁帝谢栩驾崩，享年二十八岁。
　　谢墨伸手轻轻扯了扯垂下来的床帏，挂在四角的香囊随之晃了晃，下面的流苏摇曳着，唤回了谢煜的神智。
　　“七皇叔想说什么？”谢煜顿了顿，“朕从未把老师当过玩意儿来看，他是我的恩师，是我这一辈子都尊敬的人。”
　　“那么请陛下言行一致。”谢墨转过身来，深深地看着他，“待臣出征后，待他离京前，把他身上的毒解了吧。臣身死，也与和离无异，他再也不能做我的助力，你就放心大胆地尊他为老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