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恨(8)
钱循再怎么不通世故,也干不出把二品大员带到衙门审问这种事,立时长揖在地,“下官万不敢有此意。”
见贺熙朝依然神情森然,钱循怕过了这个村再无这个店,壮着胆子道:“若大人实在不便,下官去兵部衙门亦是可以。”
“你若不是天子的同科,官场倾轧,十条命都不够你送的。”贺熙朝居高临下,“当然,连续五年磨勘,清、廉、明、断、兴、除、能、勤均是上优之选,唯有工一项为中,也算难得。”
贺熙朝做过吏部尚书,帮着皇帝啃下了改革吏治这块最难的骨头,但他记得钱循这么个小人物的磨勘,还是让钱循有些讶异,“能入得大人的眼,下官荣幸之至、感佩无地。”
贺熙朝不耐与他说这些客套话,瞥见乐游原上有一处八角亭,便率先过去,钱循也只好跟上。
此亭名曰清凉亭,正值北风呼啸、大雪纷飞,这亭子四处透风,二人都未带仆从,无人烹茶遮风,可谓清凉之至。贺熙朝功夫在身,尚还好些,钱循这等文弱书生便只能靠着满腔热血硬撑。
“贺尚书,你与晏华亭可有私仇?”钱循左思右想,决定找个无关紧要的切入点,尽快让贺熙朝卸下心防。
贺熙朝神色不变,然而呼吸却仿佛乱了一拍,“只有国仇,并无私怨。”
“先前追欢楼,有个叫做炎娘的青楼女子为人所害,至今还不知凶手为谁,但围场、云阁走水两桩案子,凶嫌几乎可以锁定倭国浪人,那便有极大的可能是晏华亭指使。所以下官想问大人,先前大人被刺杀,是否也是倭人所为?”
“口吐倭语,手持倭国武士刀,确实是倭人无疑。”贺熙朝点头,“但晏华亭这么做,有何目的?”
不待钱循开口,他便道:“晏华亭虽貌若妇人好女,但到底也是一代枭雄,绝不会英雄气短,为儿女情长犯下弑君大罪。”
想不到贺熙朝不仅没有立时提出剿灭重明岛,反而隐约有些包庇回护之意,这让钱循微有诧异,“好,那撇开晏华亭不提,贺尚书可识得炎娘?”
贺熙朝点了点头,抿唇不语,也不知是为承认认识卑贱的青楼女子感到不快,还是另有隐情。
钱循原先以为炎娘的案子和后面两个未必有关,可不知为何,见了贺熙朝后,他却隐约觉得事实可能恰恰相反,于是便重起了个话头,“贺尚书曾亲眼看着白雪词从云阁坠下?”
贺熙朝许是被问得烦了,阖了阖眼,“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当日情形,一如沈临所述。也确实是我,连累了她。”
“你们都以为我情深如许,为了她不惜悖逆家门。”贺熙朝负手站在风雪中,“其实恰恰相反,彼时我不想跟着家父泥足深陷,想要悬崖勒马,又苦于没有时机……就在这个时候,我去临淮办差,途中路过金陵,结识了白雪词。”
“可陛下说大人在临淮时,便声称自己爱上了一个青楼女子?这也不过短短数日,就算情不知其所起,未免也太突然了些。”钱循顿生疑窦。
贺熙朝苦笑,“当时我与白雪词本就是逢场作戏、各取所需,她要我助她脱离教坊司,我需她为我做个幌子。”
“自污的幌子?”
一个迷恋青楼女子,为情所困、无心大业的继承人,确实不堪大用。钱循与贺家兄弟并不相熟,可也依稀记得贺家大郎确实荒唐过一阵子,直到白雪词香消玉殒后,他才公然与父决裂,甚至不惜远赴边塞。
白雪词入京,再到离世,这段时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瞒钱少尹,外面传我与她在金陵时就有了首尾,这纯粹是无稽之谈,在我携她入京前,我与她拢共没说过五句话,”贺熙朝皱眉看着云阁,似乎这些往事也不如何让人欣悦,“事情发生变化,是回京之后。为了掩人耳目,我将她安置在一处别苑,我自己除去大朝会和府中祭祀,几乎也都住在那里。”
贺熙朝自嘲一笑,“也就是这个时候,我才发觉她的与众不同。哪里是个冷美人,分明活泼灵动得很,一张嘴极其能言善辩,三句话就能将我这种笨口拙舌的噎死。”
这确实与先前探听到的极为不同了,钱循蹙眉听着,心道难道是女儿爱俏,故而在贺熙朝面前与旁人不同?
“我是个粗人,琴棋书画这等风月之事,一概不通,她便陪着我谈诸子百家,后来甚至还会提及朝局民生。常人见我是贺鞅的儿子,哪里敢和我说这些?她的见地,胜过一半朝臣,她的心地,更是胜过衮衮诸公百倍。”
“情人眼中出西施,贺尚书怕是有些过誉了。”钱循听得肉麻,忍不住为同僚们辩解。
贺熙朝冷哼一声,“她就对我说,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而我贺氏,是顺乎天道,还是应乎人心?就算天子有个好歹,还有那么多宗室,就算和邓氏之祸那般宗室都不顶用,赵氏沈氏这些豪族,难保不乘乱而上,最后贺家反为他人做嫁衣裳。若是我一味愚孝,最好的结果便是阖家流放,树倒猢狲散,最坏的结果就是满门抄斩,连祖坟都被别人刨了去。”
彼时朝臣十之七八均攀附了贺党,如此看,贺熙朝方才所言,她这番见识胜过衮衮诸公,属实不错。
“她让你带着她远走高飞?”钱循猜测道。
贺熙朝挑起一边眉毛看他,极具讽刺之意,“她让我自立门户,与我父争锋。”
第十一章:小寒连大吕
“她让我自立门户,与我父争锋。”
此数言,简直犹如振聋发聩,钱循几乎是屏息看着贺熙朝,他本以为贺熙朝之后种种作为都是出于皇后贺熙华的授意,亦或是心灰意懒之后,走一步看一步,却想不到早在那时便已开始筹谋,一切都是有意为之。
“想不到白姑娘竟有荀郭之谋……”
贺熙朝拂去身上雪花,“这确是一条良策,倘若我父事败,我能脱罪脱身,倘若我父功成,我是他唯一的嫡子,不管曾经有多悖逆,也是有恃无恐。白雪词,呵,她算是看透了、也算准了我。可彼时我仍有疑虑,想与父亲先通声气,可她哪里能让我如愿?于是乎,短短数月内便发生了两件事,其一,她向我倾诉衷肠,我年少轻狂,也便答允了。”
贺熙朝语气平淡,可仿佛每一个字都像是掺了冰水雪水,“其二,就在我与她私定终身五日后,便发生了少尹你正在查的这桩惨事。”
钱循其实有些不忍再问,贺熙朝倒是如同讲述他人故事一般,“那日我自别苑出门上朝,她竟也破天荒地早早起身,候在抱厦处,非要与我一道用膳,又目送我上马离去。那日的朝会特别长,待我得空抽身,就看到我派去照料她的小厮满头是血地等在殿外。我发了疯地赶过去,可惜什么都来不及了……”
“等等,她不是前一晚在追欢楼被掳走的么?”钱循敏感地察觉不对。
贺熙朝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不可能,那日是腊月初八,腊八节,我绝不可能记错。”
钱循只觉脑中一片混沌,“也就是说,腊月初八那一日,这世上竟有两个白雪词?”
贺熙朝向前走了两步,正对着漫天风雪,也不知是个什么神情,“不,是申时之前,有两个白雪词,而申时之后……”
“这世上就再无白雪词了。”
案子查到了这一步,钱循深觉难办,第二日便匆匆去向沈临禀报。
果然沈临也是大吃一惊,“这么看,这个白雪词当真是什么人派去的细作了,可她既不是贺党的人,又不是朝廷的人,她到底是谁的人?”
“下官不知,贺大人没有明说。对了,贺大人说了他查验尸首的情况,”钱循从袖中取出昨夜整理好的卷宗,“死掉的那个白雪词,并非他在别苑朝夕相对之人。那人锁骨有一颗朱砂痣,尸首上却没有。”
沈临沉声道:“贺云升自己验过尸,当时京兆府的仵作也验过尸,确定那尸首不曾易容,应是本人。那么问题来了,他金屋藏娇的那个,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