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恨(10)
贺熙朝是北人,惯了车马、不耐舟船,一上船面色便再未好过,若无大事商议,便闷在舱内,也不知成日在做些什么。
沈氏祖居余杭,侯府封地在广陵,自不把江上风浪放在眼里。于是白日侯爷父子在舱内对坐清谈,晚间有闲还会坐在船顶,或赏月小酌,或弹剑长啸,好不快活。
人家父慈子孝,恍如省亲,却苦了正儿八经过来剿匪和查案的两人。
这日,贺熙朝带了个叫做吴佳林的幕僚,和钱循一同议事,说了没一个时辰,就听闻清风送来一阵啸声。
“怎么回事?”贺熙朝揉着额心,强撑着看江南西道的邸报,一边在手边舆图上比对,勾勾画画。本就头痛欲裂,隔壁船上又莫名传来一阵箫声,丝丝缕缕地往眼耳口鼻里钻,好似有人用丝线勒住他的脑袋,让他呼吸不得。
吴佳林苦笑道:“仿佛是适才侯爷在江上碰见一渔夫,那渔夫狂饮高歌,作渔父吟,广陵侯兴致来了,便命乐坊吹箫和之。”
“那渔夫呢?”贺熙朝抬眼,漫不经心。
“先前还跟着咱们的船,之后便不见踪迹了。”吴佳林训练有素,“属下已派人去查,目前尚未发觉其身怀武功,兴许是巧合也不一定。”
贺熙朝将邸报扔在一边,“安插在重明岛的线人已有月余不曾递来消息,怕是凶多吉少。”
钱循惊讶,“什么时候派去的?朝廷筹谋这么久了么?”
“天子圣明烛照、深谋远猷,哪里是常人预想得到的?”贺熙朝意味深长。
第十三章:立春后五日
过了七八日,船队终于驶入大运河,贺熙朝面色也越发难看,终于在立春当日,竟连床都起不来了。
此番从宫里带了个唤作林杏春的副院正,惯给皇后看脉的,正好也派上了用场。
林太医年纪不大,脉却看的极准,把脉后只沉吟了半刻,便下笔写方子,“贺尚书是北人,不耐舟船,再加上平日忧思过重,有些头风眼晕。平日轩窗不要紧闭,多放些清风进来,要是晕得很了,嘴里再含一点青梅蜜饯。”
“谢过。”贺熙朝向他点头示意,下人又按照京中规矩给了林杏春一个荷包。
“对了,”林杏春也未推辞,“侯爷似乎带了个乐坊,尚书可向他借一两名善琴箫的,不妨多听听清心曲一类,或可缓解此疾。”
贺熙朝显然不欲劳烦沈勋,听闻此言笑笑也便过去了。
他这一倒,难免惊动沈勋与钱循等人探疾,关切一番也便各自回了。
到了夜间,竟然又有丝竹之声,众人正觉得广陵侯太不明事理,却发觉原本有如呜咽的箫声变得悠远绵长,箫曲不似潇湘怨、昆仑奴这等时兴曲子那般哀怨婉转,而是一扫颓丧幽怨之气,别有一番旷达,果有凝神静气之效。
贺熙朝挣扎着起身,打开轩窗,迎上扑面而来的浩荡春风,只觉胸中浊气都被一一洗净,再抬眼看去,前几日灯火通明的侯府舟船今日却是漆黑一片,也不知这箫声从哪一间舱房内传出。
也不管此人能否看见,贺熙朝遥遥拱了拱手。
恍若回应一般,箫声愈大,甚至压过了波涛汹涌。
“尚书大人。”钱循从舱内出来赏月,见贺熙朝正凭栏听箫,赶忙打招呼。
贺熙朝见他,微微点头,“你我同朝为臣,以表字相称便好。”
钱循点头应了,“似乎这吹箫者并非昨日那人?”
“确实,坊间有说法,相由心生、字如其人,殊不知曲中亦有真意。”贺熙朝驻足听了会箫声,“那洞箫曲并不如何纯熟,还借了昨日渔夫的几段吟唱,应是方才临场而作,再细听这箫声韵律与潮水击打颇为契合、相谐相生,若无十年八载的功底,决不可得。”
贺熙朝少年时也是个飞鹰走狗、吟风弄月的贵家公子,于音律之道也颇为精通。只可惜后来痛失所爱、家中变故,才慢慢成了个冷面冷心的孤臣煞星。
钱循凝神细听,赞同道:“确有飘然出尘、逍遥物外之感。”
贺熙朝阖上眼,跟着箫声和潮汐调息,半晌后才睁开眼,“此人城府颇深,难以捉摸。”
还未说完,就听箫声渐渐止歇,转瞬之间,除去江水拍岸、飞鸟啼鸣,一切归于静寂。
之后四日,每夜那人都会吹奏箫曲,直至他们抵达扬州。
本来按照贺熙朝的计划,他们打算与侯府在扬州分道扬镳,直扑松江。大概还是承了侯府的情,贺熙朝决定在扬州停留数日,也算是给侯府助拳。
侯府众人自回侯府,贺熙朝则一边继续按察军务,一边受帝后之托,去大明寺上香。
无所事事的钱循自然只能走街串巷,顺便打探打探消息。
钱循想起当时四美图上有个叫做秋娘的,如今似乎仍在扬州,听闻嫁作商人妇,便派亲随一路打听着。他本以为这秋娘嫁人后会对往事有所避忌,但想不到她爽快地一口答应了,还主动约了钱循会面。
相约之地是个不甚出名的茶楼,想着她到底是个妇道人家,总归要避嫌,钱循便只带了两名亲随前去。
眼前的女子穿着寻常富户多见的绫罗,头上戴了一两根金钗,虽略显富态,但仍能看出年少时的绮丽。
“贱妾见过御史大人。”这般的花魁饱读诗书,也都见过世面,故而礼数尚算周全。
钱循和气道:“劳烦潘夫人亲自走一趟。”
秋娘细声细气道:“事涉姐妹死因,哪里敢称劳烦。倒是大人不以风尘女子为卑贱,四处奔走查访,贱妾代泉下二姐妹谢过大人。”
说罢,她便徐徐拜下。
钱循侧身避过此礼,决定单刀直入,“炎娘可曾与你说过白雪词之死?她可否说过自己的冤屈?”
“自从那夜之后,炎娘便和我们断了消息。还是雪词过身后一个月,我与月娘才从回乡举子处听闻此事,实不相瞒,我们是一个字都不信的。”秋娘一双柳眉微蹙,“可事后不论我们是派人捎口信,还是修书过去,炎娘都不肯与我们说上半字了。”
“你最后一次得到她的消息是何时?”
“是我初嫁时,她为我绣了一幅百子帐。”秋娘眼眶已然红了,“她那时景况也不好,却还选了最好的布料。我当时就该想法子进京去看看她的。”
“百子帐……”钱循想到炎娘也是被包裹在帐幔中死的,心中猛地一突。
秋娘抽噎了一下,“再后来是去年,不,如今已经开春了,应当是前年,她从前的那个相好陈郎专门过来,和我说了会话,又从我这要了些炎娘用过的物什,又哭又笑好一会才走。”
“陈郎?你可知他叫什么?”钱循敏锐问道。
秋娘摇头,“那次甚至还是隔着屏风见的,别说名姓,就是真实面目都看不真切,只知道约莫是个七尺五寸的伟男儿。”
“那你可知白雪词身上有何饰物?比如什么金锁银锁一类?”钱循漫不经心道。
秋娘先是摇头,随即又微一蹙眉,“大人如此说,我倒是觉得有些奇怪了。雪词平素清淡,不喜钗环首饰,可偏偏她临行前三四日,在和晏岛主说了会子话后,身上似乎就多了个玉锁,见我留心,她还将那玉锁藏入襟口。你也知咱们扬州玉工天下第一,故而我一眼便看出那玉锁不似凡品,还以为是晏岛主送给她的定情信物,不料过了几日,她却随着贺公子去长安了。”
钱循一颗心几乎都快跳出来,只觉这遭扬州不虚此行,“多谢潘夫人。”
秋娘对着他盈盈一拜,“月娘姐姐在金陵,怕是赶不过来了。真相大白之日,还请大人遣人捎个话,我们给姐妹烧些纸钱,也算是……”
她终于凄然泪下,再说不下去。
钱循深吸一口气,对她做了个揖。
第十四章:春寒多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