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恨(5)
钱循斟酌道:“仿佛白雪词是因为得罪了什么贵人死的,不知那位贵人……”
“不是贺熙朝,”轩辕曜斩钉截铁道,“此人虽然孤高傲物、刚愎乖僻,但到底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绝不会与一个青楼女子一般见识。”
“算算时间,这个白雪词在京中时,陛下应仍在蒙尘,可曾听皇后殿下提及此人?”
轩辕曜叹了口气,“唉,这个白雪词,朕对天发誓是一面未见过,结果一个两个都说她与朕有干系。”
他正色道:“当年贺家落罪,贺熙朝向朕请罪时,只问了朕一个问题,就是这个白雪词是否为朕派去的暗卫。朕虽曾流落民间,但君子慎独,从来持身以正,从未去过烟花之地,自然也未见过她。而朕是如何重回朝堂的,你与朕一样清楚,朕好歹也是个读书人,怎么可能会用美人计这种下作龌龊的伎俩?”
轩辕曜起身,从一旁博古架的一个暗格里取出一坛酒,“先前赵之灿送来的武陵春,朕只偷偷藏了一坛,今日与你分了。”
同样在府中地位堪忧的钱循立时会意,“臣定会守口如瓶。”
“第一次听闻白雪词其人,朕仍是临淮一小吏,”轩辕曜痛饮一口,看着杯中酒轻轻一笑,“当时贺熙华正在养病,朕去看他,正巧贺熙朝来了,不想露了行迹,就躲在榻下。他以为周遭没有旁人,就说了不少体己话,其中就有一句‘我心悦一青楼女子’。朕在床下,当场就吓傻了。”
钱循也吓傻了,“陛下的意思是,这个白雪词,是贺尚书的心上人?”
轩辕曜见他这样,笑出声来,“是啊,谁能想到呢,权相之子,太后之侄,竟然会对一个烟花女子动了真情。后来,朕就听说他为了白雪词拒婚,差点被贺鞅老贼活活打死。再后来嘛……朕回长安时,他就已经成了个伤心人,为避祸赴西域开疆拓土,随即又为了保贺家委曲求全,最后干脆出了家。现下三十有三,仍是孑然一身。平心而论,他比他堂弟多情,也比他堂弟苦命。”
“那白雪词到底是怎么死的?”且不论这几桩案子或多或少都与白雪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听了这等秘辛,钱循哪里还抑制得住汹涌澎湃的好奇?
轩辕曜为自己斟酒,“朕曾经派沈临查过,你直接去问他,兴许还比朕所知详尽些。十余年前的一笔情债烂账,竟然到了今日,仍要人来还。你说好不好笑?”
第二日一大早,钱循便寻到沈临,想问个究竟。
沈临一见他,便揉了揉额心,“陛下让你来的?”
钱循轻咳一声,“按照临淮王所述,下官带人将围场东西两侧,还有北面的山丘都查看了一番,果有发现。那密林里不知何时被挖了几个地洞,而草场边的浅滩,也有生过火的痕迹。但因为没有活口,刺客如何穿过重重守卫混入围场,是否曾收买了朝中官员,尚未查出。”
“蹈之做事,我自然放心。”沈临将公文放到一边,“你不会也觉得围场行刺,是冲着贺云升来的吧?”
钱循一愣,“贺云升是大贺还是小贺?”
沈临摇了摇头,“竟忘了这还有个乡巴佬,贺熙朝表字云升,是先帝所起,而贺熙华表字灵煦,是圣上亲取,当年便没什么人叫,如今更无人敢唤了。”
“下官受教了,”钱循拱了拱手,“按照临淮王的说法,凶嫌直扑贺家兄弟,那么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为了刺杀皇后,一种就是为了向贺氏寻仇。”
沈临叹了声,“我派人打探过,云中那边风平浪静,并未有人寻仇。”
“可贺鞅回乡后第二年便一命呜呼,也许这人谋害大小贺,是为了彻底将贺家复起的苗头掐断?”钱循不假思索,“下官有个大胆的推测,兴许之前炎娘之死,也是凶嫌假托白雪词之名,为刺杀贺尚书做的障眼法?不然,为一个青楼女子闹出这么大阵仗,难免荒诞。”
沈临听了这话,竟然大笑出声,“这么大阵仗?你可不知道,白雪词在世时,贺云升那阵仗比现在可是大上百倍,说是天翻地覆也不为过。这么说吧,若是没有这个白雪词,贺云升铁了心跟着贺老贼忤逆,还不知如今这天下是个什么情景。”
“这么厉害?”钱循咋舌,“那有没有可能是白雪词遗党为了复仇……”
沈临目光悠远,显然是在忆往昔,“事发时,贺党正是横行时候,许多事都被遮掩,后来陛下改元亲政,又让我去查,哪里能查到那许多?就说与白雪词有关的,我查到的,可能你也清楚。这个白雪词本是官家女儿,八岁时父亲落罪,后充入教坊司。因其善舞,十四岁时被送去金陵,向名家学艺。”
“在金陵时,多少王孙公子为其癫狂,就连如今的赵相赵之焕当年做扬州刺史时,也曾多次前去观舞,据闻还曾为她写过诗。”说起发小的糗事,沈临可谓津津乐道,“重明岛主晏华亭也曾为她一掷千金,甚至想出三万两为她赎身。”
钱循惊异道,“就算重明岛富可敌国,三万两也不是个小数目。这白雪词这还不从了?”
沈临白了他一眼,“人家犹如寒梅傲雪,哪里看得上银子这俗物?白雪词只当众献舞,就算能与她独处,也只能对弈、抚琴或饮茶。而那条件颇为苛刻,据我所知,后来只有一人成了她的入幕之宾。”
“贺尚书?”
沈临叹息道:“再后来贺云升就将白雪词带回了京城。”
第七章:小雪未成寒
第一次听闻这等秘辛,钱循惊愕之余,心中闪过无数猜测,从贺熙朝始乱终弃,白雪词悲愤之下香消玉殒,再到贺鞅容不得白雪词这般身份低贱的女子登堂入室,派人除去白雪词,再到丽竞门或是罗侯司奉皇命,给贺熙朝用了美人计……林林总总十余种可能,每样都挺有道理。
见他沉默不语,视线游离,沈临摇头笑了笑,“呵,当时贺熙华在临淮遇险,我曾与贺熙朝前去援救,就是在那时,贺熙朝决定将白雪词带回京城,似乎因此还和晏华亭闹过一场。”
“可既然这个白雪词这么清高,为何会跟着贺熙朝回京?贺家当时的名声可不太中听。”钱循对风尘女子多少还是带了点成见,就差明说白雪词贪恋富贵了。
沈临摇了摇头,“这个白雪词,现在回头看看定是别有所图。可彼时却觉得没什么,毕竟贺家如日中天,哪怕就给贺熙朝做一个如夫人,也得了一世荣华。回长安之后,白雪词是官妓,自然得回教坊司,贺熙朝便求了他做殿中监的叔叔,打点得妥妥帖帖,白雪词至此闭门不出,再无人能见她踏波一舞,直到她香消玉殒。”
踏波舞?想不到贺熙朝竟然喜欢赵飞燕这种调调。
钱循蹙眉,“那白雪词到底是为谁所害?”
“你觉得我查案如何?”沈临反问他。
得多愣头青才能说出“不如何”三个字,何况沈临以侯世子之尊,当年在大理寺时能连续多日和尸体待在一处,沾染上一身尸臭,可见其对刑案之痴迷,能力自不会差。
于是钱循诚恳道:“大人在大理寺多年,无论心思之缜密、查证之周全,皆非常人可比。”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果然沈临神色缓和下来,“白雪词之死,本就无人报案,陛下也只是让我偷偷查探,故而难度极大。我在调查之时,就发觉有人在抹去痕迹。随着贺家土崩瓦解,当年的知情人也纷纷销声匿迹,想要查清楚谈何容易?我唯一查到有铁证的,唯有两件事。其一,白雪词在平康坊被挟持,带到乐游原,后来受辱,在贺熙朝赶到之前便抢过一匹马,披头散发地冲进了大慈恩寺,这一切有周围游春的举子作证;其二,她进入大慈恩寺后,很快便有人在外叩门,甚至惊动了慈光住持,但主持心怀悲悯,有意庇护白雪词,便没有开门。又过了一炷香、功夫,白雪词登上寺中云阁,纵身一跃。贺熙朝目睹了这一切,很快便闯入山门,收敛尸骨。这些慈恩寺的僧人都有证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