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侯(2)
“甚好!”
王伍长拿起一顶皮帽,直接戴在头上,将余下散给跟随他的步卒。发现下边还有几顶更小的,拿在手上,奇怪的看向赵嘉。
赵嘉笑着解释,这是为其家中孩童所备。
“郎君有心了。”王伍长没有拒绝这份好意,收下皮帽,价钱上没有亏待赵嘉,更在之前谈好的基础上加了一成。
边郡入冬极冷,皮甲兵器由朝廷发放,皮袄和皮帽却要士卒自己准备。
赵嘉手中的皮帽价格固然高些,样式也有些古怪,保暖效果却是极好。凡是手中有闲钱的边郡士卒都有意买上一顶。王伍长运气好,赶上两月来首次开市,自己又无需上城头戍守,顺利买到一批。
然而,他购买狼皮,为的却不是自己。
他的女儿前岁出嫁,去岁产下一子。不想遭婆家恶待,没能好生调养,一入冬就双腿肿痛,几乎无法行动。
王伍长有四个儿子,却只有这一个女儿,自幼就爱惜非常。得知女儿遭遇,当即怒发冲冠,带着儿子就打了过去,持刀追砍女婿两条街,直接将女儿接回家中。
女婿上门来接,又被狠揍一顿。若非女儿求情,王伍长绝不会善罢甘休。按照他的说法,边郡之地,好男儿不知凡几,撇掉这一个,回头就能找个更好的!
汉初延续上古之风,对女子的束缚远不如后世。
不提远的,刘彻的亲娘,未来的王太后,在入宫前还生了个女儿。刘彻的亲姐姐平阳公主更是嫁了三次。这样的大环境下,民间女子再嫁实在是再寻常不过。
赵嘉恰好和王伍长住在一条街上,目睹岳丈持刀追砍女婿,四个舅兄圈踢妹夫,周围民众鼓掌叫好的盛况,当真是大开眼界。
时至今日,王氏女依旧住在家中,丝毫没有回婆家的打算。王伍长在军市中寻狼皮,就是打算为女儿制一件厚袄。
草原狼群极多,入冬后缺少食物,常会在边郡附近出现。猎杀一两头不是难事,获取完整的狼皮却十分不易。
边郡青壮几乎人人会拉弓射箭,射术却是有高有低。要是没法将狼射死,就只能冲上去补刀,如此一来,破损自然不可避免。遇到性情冲动的,当场就会将猎物大卸八块,等停下刀,别说狼皮,连完整的狼尸都没有。
军市关闭两月,初一开市,商人们便蜂拥而入,很多好货转眼就被买走,兽皮更是这些商人急需的货物之一。
得到三张完整的狼皮,王伍长大喜,当即取出两枚竹简,递给对面的赵嘉,笑道:“我知你不收钱,日前追袭匈奴,我斩首一级,得赏五只肥羊,还有绢帛。凭此竹简到官寺落印,再到城西领取。”
文帝年间,魏尚得宾客建言,将边军的赏赐刻上竹简,许在军市中交易。此举既方便军卒购买所需之物,也方便统计租税。
当然,即使没有类似举措,敢在虎口拔牙的也是少数。以边郡太守的作风,一旦查出有不法之徒,囚禁罚钱是轻的,砍了脑袋挂城头都不稀奇。
接过竹简,赵嘉又让健仆搬来一只藤筐,掀起盖在上面的草帘,抓出两只用草绳绑住腿的雉鸡。
“还是活的?”王伍长甚感惊奇。
赵嘉正要开口,一阵冷风吹过,不由得打了个喷嚏,脸颊被冻得通红。
几名兵卒哈哈大笑,王伍长更是拍了一下赵嘉的后背,笑道:“郎君还是稍显单薄,当年赵功曹随魏使君出塞,斩首三级,更是一刀砍杀匈奴什长!郎君需得练武!”
赵嘉嘴角抽了抽。
这就是汉时边郡特色。
遇到匈奴来袭,官员不分文武,不是在砍人,就是奔驰在砍人的路上。不能砍人,就不是合格的边郡官员,基本位于圈外,和大家玩不到一起。
可惜自己那位亲爹去世太早,如若不然,撑到武帝朝来临,汉武帝雄起,追随大军出塞砍人,秩比两千石都不是难事。
结清货款之后,王伍长背着狼皮,抓起雉鸡,和几名兵卒一起朝售盐、酱的摊位走去。临行前又扫过周围商人,眼神冰冷,警告之色十足。
“尔等若敢欺郎君年少,嘿!”大手拍拍腰间短刀,王伍长冷笑道,“在边塞喂了狼,可别怪某家没有当面提醒!”
商人们互相看看,再不怀疑赵嘉之前所言。等到王伍长走远,直言无需再往主簿处定契,当场同赵嘉约定,三日后交易一批牛羊。
“郎君只收粟菽?绢帛可否?”一名商人问道。
赵嘉摇头。
这次出栏的犍牛数量有限,他早打定主意,只换粮,其他一概拒绝。至于铜钱,更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汉初许民间铸钱,铜钱的质量参差不齐,非收不可的话,他宁可收秦钱,也不愿意收到荚钱。前者好歹有分量,必要时可市换熔铸,后者轻飘飘,号称半两钱,就知道有多坑。
见赵嘉不肯松口,商人们没有再说,纷纷告辞,有粮的继续在市中搜寻货物,无粮的打算寻找熟人,换一批粮食应急。
转眼来到申时,赵嘉带来的牛羊全部售罄,藤筐也已经见底,赵嘉唤来健仆,命二人将藤筐放到运粮的大车上。
“先去交税。”
无论军市还是马市,多是以物易物,交租税时却需要折算成铜钱,很费功夫。反正他的货物已经售罄,早点去也能省得排队。
“早些去,也可早些归家。”赵嘉拍拍装有大豆的袋子,把兽皮帽向下压了压。
冬日没有蔬菜,以现今的条件,也没办法建温室,他打算先尝试发点豆芽,好歹改善一下生活。待余钱多起来,再寻人制造石磨,朝豆浆和豆腐努力一下。
他没想凭着这些发财,而是觉得民以食为天,吃都吃不好,还有什么动力去谈其他。
“归家后无需卸车,待新粮换到,一并送去乡里。回去告诉虎伯,提前同鹤老说一声,免得他们着急。”
健仆齐声应诺,一人走到装有粟米的车前,将麻绳系在车板上,打结绕过肩头,在腰间勒紧。另一人行到载有大豆和藤筐的车前,仿效而行。
大车是张次公留下的,和粮食一并换给了赵嘉。拉车的马则被带走。赵嘉赶着牛羊到市中交易,如今犍牛全部售出,换来的粮食数量超出预期,骑来的马不够用,多出来的两辆大车只能由健仆拖动。
“郎君坐到车上,仆拉着你,想必还能快些。”
赵嘉下意识皱眉。
“仆有的是力气,郎君只管坐上来!”一名健仆笑道。说话时刻意攥紧拳头,双臂用力。哪怕隔着冬衣,也能看到隆隆鼓起的健硕肌肉。
赵嘉没多说,一跃跳上车辕,两名健仆喝了一声,同时发力,车轮压过碎雪,留下两道深深的辙痕。
雪越下越大,赵嘉坐在车上,冷风呼呼刮过,哪怕是裹紧狼皮短袄,仍控制不住的直打哆嗦。
健仆脚程飞快,行到市旗下,赵嘉递出竹简,发现值守的不是主簿,倒也没多问,利落的交过租税,又跳上大车,命健仆往城门行去。
刚出城门,就遇一队骑兵护送数辆大车迎面驰来。
行到近前,马队突然停住。为首一人调转马头,行到大车前,推开挡雪的兜帽,现出一张俊雅面容。
长眉斜飞入鬓,眸色漆黑如墨,鼻梁挺直,唇色极淡,整个人犹如雪雕,莫名的让人觉得冷。视线对上赵嘉,忽然扬起一抹笑,如冰雪初融,与方才判若两人。
“阿多。”
听闻对方唤自己乳名,赵嘉不自觉的搓搓胳膊,从车上站起身,向青年拱手行礼。
“嘉见过三公子。”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更新时间在下午,基本是三点到四点。
☆、第三章
魏悦策马走近,看到车上的粟菽和藤筐,举起右臂,立刻有骑士从马队中牵出三匹棕色驮马。骑士打马上前,翻身落地后,解下马背上的皮袋和长矛,牵引着缰绳,将驮马送到赵嘉跟前。
赵嘉欲要推辞,魏悦却笑得更加温和。
“三匹驮马,阿多也要与我客气吗?”
说话间,骑士已将驮马安置妥当,飞身上马之前,其中一人对着赵嘉咧了咧嘴,扯动脸上刚刚结痂的伤口。伤口边缘溢出血丝,很快在冷风中凝固。换做寻常人,早该冷嘶出声,骑士却恍若未觉,甚至连擦都不擦,打马返回队伍。
赵嘉知道没法继续推辞,只能拱手道谢。这三匹马的确来得及时,可再欠对方一个人情,赵嘉总是感到不自在。
看到赵嘉的神情,魏悦叹息一声。
“阿多同我生疏了。”
赵嘉皱了下眉,没有出声。
魏悦是魏尚从子,其父少有才名,却英年早逝。其母在魏悦五岁时改嫁,在那之后,魏悦就被接到云中郡,由魏太守抚养长大。
赵嘉之父出任沙陵县功曹之前,曾为魏太守宾客。赵嘉四岁时就同魏悦熟识。
当时魏悦已是外傅之年,展现出的智慧不下其父,更习得一身精湛箭术。只要魏尚不倒,待他及冠之后,无论凭军功晋身还是察举入朝,都是板上钉钉的事。
少年英才,睿智过人,注定同龄人无法跟上他的脚步。毕竟别人尚在走路,他已经开始策马狂奔。
意外的,魏悦同赵嘉却相处得极好。
当时还是少年的魏悦,无论读书习字还是跟随长者习武,常会把赵嘉带在身边。甚至连赵嘉启蒙识字都是魏悦手把手教的。
在长者们看来,赵嘉长大之后,必成魏悦左膀右臂。可在赵嘉的认知中,他更像是个大号布娃娃。少年天才没有朋友,太过寂寞,尚无法打入长者圈子,就只能找个能听懂他话的三头身交流。
寻常的四岁孩童,能耐下心来对着《史籀篇》认读抄写?正常的十岁孩子,也不会捧着《太公六韬》手不释卷。
物以类聚,两人就此结下友谊。
魏悦找到一个能说话的吉祥物,赵嘉也得以阅读太守府珍藏的典籍,获益匪浅。
可惜好景不长,赵功曹在抵御匈奴入侵时战死,赵嘉之母也倒在一场大病中,没有任何兄弟姊妹,也没有族人帮衬,年仅八岁的赵嘉不得不独自撑起家门。
随着赵嘉搬出云中城,带着健仆重新规整家业,两人见面的次数不断减少。
从去岁至今,这还是两人首次遇见。
赵嘉专注于家业时,魏悦已经跟随魏尚学习政务,并在日前随边军出塞,追袭北返的匈奴。虽然未能有所斩获,但也真正踏上过战场,为以军功晋身夯实基础。
大车装载着战场上缴获的匈奴甲胄和兵器。于汉军而言,大多数用不上,可以重新熔铸锻打,或经过简单修补,用来武装乡亭,进一步加强边郡防卫。
不过,涉及到甲胄武器,必须上报长安。朝廷虽然倡导无为而治,但兵甲一类委实过于敏感,不被举发且罢,一旦被举,就很可能惹上麻烦。
魏尚曾因斩获首级数目不对被罢官,吃一堑长一智,重任边郡太守之后,遇到可能踩线的问题都是慎之又慎,再不会轻易犯错。
看到车上装载的兵器,赵嘉就知魏悦有要事在身,示意健仆将驮马系上绳索,再向魏悦行礼,让到道路一侧。
这次魏悦没有拦他,只是在扬鞭之前,对赵嘉道:“我闻阿多建有畜场,养出不少牛羊?”
“是。”赵嘉颔首。
“我新得百亩草场,交给阿多经营,如何?”
赵嘉刚想出言,忽然又停住,仔细考虑之后,才道:“我家中有一老仆,擅长养育牛羊。三公子如有意,可择数名健仆,由他教授打理畜场之法。”
魏悦定定的看了赵嘉片刻,道:“也罢,待此间事处理完毕,我再同阿多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