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侯(164)
难道驳斥高祖之法?
这是嫌自己命太长,活得太自在了吧?
景帝接下表书,当朝褒奖代王。
其后派遣使者往各诸侯国,话说得委婉,目的却很直白:过往不咎,之前的献费,朝廷不会计较。从今年开始,该多少是多少,不能继续拖欠。也不能对百姓重复征税,否则法不容情。
此举无异于捅了马蜂窝。
各地的奏报飞入长安,景帝看过,不怒反笑,将奏疏递给刘彻,道:“仔细看,该怎么做,想好再告诉朕。”
“诺!”
代王揭开盖子,长安和诸侯王掰起腕子。
本该是风声鹤唳,严防七国之乱重演,景帝却一反常态,连日大酺,并许百姓酤酒,貌似早有应对之策,根本不在意诸侯王反叛。
消息传出,本还蠢蠢欲动的诸侯王意外安静下来。先前闹得最凶的几个,突然间偃旗息鼓,陆续上表,愿意按照高祖时的规矩,将献费送往长安。
这样的变化让许多人看不懂。
刘彻也有些不明白。询问景帝,景帝让他自己想。到长乐宫请安,窦太后提点两句,仍是让他自己琢磨。
傍晚回到宫内,见到捧着竹简、读得入神的陈娇,刘彻直接坐到几前,不用宫人服侍,自己倒了一盏温水,仰头一饮而尽。
“阿彻还在不解?”陈娇放下竹简,昏黄的灯光映在脸上,愈发显得娇艳无双。
“不甚明了。”刘彻皱眉,手指摩挲着漆盏。他一度抓到线索,答案近在咫尺,眼前却像蒙着薄纱,无法真正握在掌中。
“先前大母说,边郡送来奏报,有鲜卑部归降。”
“这事我晓得。”刘彻道,“草原生乱,匈奴欲屠鲜卑。”
“那阿彻是否想过,草原战事结束,匈奴会如何?”
鲜卑没有胜算。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他们都注定是匈奴的手下败将。
因为草原战乱,去岁匈奴没有南下,各别部也不见踪影。
战乱持续到今岁,以鲜卑的实力,估计撑不了多久。一旦草原乱局平息,匈奴势必会再次南下,而且发兵规模绝不会小。
天子病重,纵然是万般遮掩,也不会半点风声不漏。各诸侯王中,有曾经历过文帝朝,联系景帝反常的举动,自然能推测出大概。
想到某种可能,刘彻的表情变了。
会是他想的那样?
如果真是如此,父皇和大母的表现就全都能说得通了。
“我听大母说过,血脉同根,手足同源。”陈娇的声音很轻,却是字字句句,清晰传入刘彻耳中,进一步肯定了他的猜测。
“外有强敌虎视眈眈,纵是不睦,亦会压制下去。”
诸侯王再不满景帝,只要有点见识,就绝不会在这个时候生事。如果不管不顾,和长安闹起来,被匈奴抓住机会,就是万死不赎的罪人!
无论汉室诸侯是暴-虐-贪-婪,还是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在对外的态度上,从来和朝廷保持一致。
说白了,汉室内部不和,也是打断胳膊连着筋。外边的敢起刺,想要趁机占便宜,信不信上一刻打出脑浆子,下一刻就刀口一致向外,砍得你生活不能自理!
☆、第152章 第一百五十二章
景帝后元年, 八月
一年的风调雨顺,且没有匈奴扰边, 边郡喜得丰收,百姓穰穰满家。
秋收之后,边民不辞辛苦,挥舞着连枷, 将粟米脱粒晾晒,装进麻袋藤筐,送往官寺缴纳粮赋。
官寺前, 小吏摆好量具,文吏负责记录,县丞负责监督, 检查送来的粟米,督促少吏严格按照律条行事,不允许有欺民之事发生。
与此同时,一辆辆大车从辽西和辽东赶来, 驱车的汉子膀大腰圆, 两臂肌肉隆起,似要撑破短褐。
车上装有成筐的粗盐, 运入盐场之后, 由盐工提纯加工,制成雪白的精盐, 运送往汉朝各郡。并有部分额外存放, 将由甄选出的商队市往草原, 换回大量的牛羊和马匹,用以充实边郡。
此外,由辗迟勇和须卜力组织的商队也准备就绪,他们的任务是一路向西,穿过匈奴封-锁,寻找商贸之路。
这支商队的成员很杂,有归降的乌桓人、匈奴人、羌人,还有少数鲜卑人。负责护卫力量的,有半数是从边军中挑选的老卒。并有文吏混杂其间,肩负绘制地图,确认路线,往来通信的使命。
队伍出发之前,周决曹特地设宴,见过领队之人,言辞间颇多鼓励。
辗迟勇和须卜力感动得泪流满面,拍着胸脯表示,坚决完成任务,谁敢拦截商队,绝对抄起刀子拼命。甭管别部还是本部,一概有来无回!
作为病友,辗迟勇和须卜力心意相通,默契非常人可比。
商队携带有新盐、绢帛、绮衣和一些精巧的陶器,自云中郡出发,穿过极少有胡部迁徙的险地,避开匈奴骑兵,不断向西行进,寻找被匈奴阻挡的番邦和国家。
羌人和匈奴人都擅长驯鹰,西行商队送回消息,都是通过鹰隼。
队伍出发之后,隔半月有消息送回,言找到西进之路,暂未遇到阻截。其后整整数月再无消息,究竟是忙着赶路,还是遇到麻烦,暂无从得知。
直到景帝后二年三月,才有雄鹰自西而来,带回文吏书信,言商队遭到袭击,惊险逃脱,其后误入一片林木广袤之地,迷失方向,再之后遇到放牧的番邦之人,进到一处小国。
对途中遭遇的惊险,文吏基本是一带而过,重点描绘商队途经地区。
“国狭,类汉之大县。巨木为屋,顶尖。富者衣绢,贫者衣麻、兽皮。位于要道,通极西、匈奴。”
从头看到尾,对照附带的地图,赵嘉有几分怀疑,辗迟勇等人找到的番邦,很可能是张骞曾出使的西域小国。
不过,仅凭信中描述,以及粗略勾画的地图,他并不能十分确定。
毕竟同后世相比,此时的地形地貌及风土人情都有不同。
后世的戈壁荒漠,此刻皆是水草丰美。后世一片风沙的楼兰等地,现今还是古木参天,碧草如荫。
据文吏在信中描述,番邦中的绢帛绮罗全部来自汉地,是由匈奴人市出,价格简直黑到没有天理。偏偏还是有价无市,捧着黄金珠宝都难买到。
继续往西,还有更大的国家,绢帛丝绸的价格还会成倍增长。
经过几手中间商,一匹绢的价格翻过几百倍不止,而且必须用黄金、珍珠和宝石结算,用牲畜马匹,根本没人理会,甚至还会遭到嘲笑。
赵嘉知晓丝绸之路,对此早有心理准备。
云中郡的大佬们则不然,纵然知道绢帛丝绸价高,却没料到会高到此等地步。
想到匈奴人拦截商路,用“低价”市到绢帛丝绸,转手就赚了几百倍利润,包括魏尚在内,大佬们眼睛都红了。
之前要干死匈奴,为的是国仇家恨,如今更要加上一条,为了黄金,灭掉他们,打通商道!
魏尚亲笔写成书信,附上交易详情和地图,遣飞骑送往定襄、雁门、上郡、五原等地。
各郡大佬接到书信,彼此交换过意见,一致撸胳膊挽袖子,表示这事不能忍!为了大汉,为了公平和正义,抄起刀子一起上,干死匈奴,灭掉这帮二道贩子!
边郡大佬达成共识,一同给景帝上疏。
病中的天子看过奏疏,顿时脸膛赤红,吓得宦者飞奔去找侍医,连长乐宫都被惊动。
生怕景帝出了什么问题,窦太后亲自到未央宫探望。
太子刘彻、太子妃陈娇和从封地返回,准备六月成婚的渔阳公主也先后赶来,进到宣室内,本以为会见到虚弱的天子,哪里想到,景帝竟是精神勃发,脸色红润,正兴致勃勃地同太后说着什么。
窦太后同样面带笑容,分明是听到好消息,难抑心中喜悦。
“父皇,大母?”
刘彻、陈娇和渔阳都是满头雾水,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景帝转过头,将一册竹简递给刘彻。
“都看看吧。”
三人凑到一起,看过竹简上的内容,都是眼睛瞪圆,不敢置信。
“果真如此?”
“云中守、雁门守、上郡守同时上奏,不会有假。”景帝心情好,病况都似轻了许多。
刘彻捧着竹简,难抑心中激动。
陈娇和渔阳对视一眼,同样感到兴奋。
陈娇得窦太后教导,在政治上逐渐成熟,渔阳跳出长安藩篱,眼光放开,都知晓这对汉室代表着什么。
一匹绢换数倍重量的黄金,听起来简直不可思议。
然边郡太守秉节持重,绝不会在奏疏中打诳语。何况又是几人同时上奏,足以证明事情的真实性。
景帝高兴,看向太子刘彻,期待之意甚重。
刘彻没有让他失望,放下竹简,郑重道:“儿必扫北荡胡,扬我国威,富我汉民!”
“大善!”
景帝高兴,圣旨从长安发往边郡,主旨就是一个:大胆上,不要怂,朕与诸卿为后盾!
有了这份奏疏,加上不断增多的军费,边郡大佬们士气高涨,以云中骑为模板,开启了“爆兵”兼“暴兵”模式。
归降的胡人被召集,经过严格筛选,成为汉骑的辅兵。
汉边马场接到命令,肩高达到一米五的战马尽数出栏。
督造马具的堂邑侯忙得不可开交,制造和修补铠甲兵器的武库匠人开始连轴转。
渔阳、辽东和辽西的盐场进驻大批匠人和郡兵,连代王都接到旨意,在盐场中单辟一处,用来提纯精盐。
这样做的结果,已经从实质意义上将盐场同世家高门剥离。
凡是比较识趣,主动献上盐场的高门豪强,天子都会发下旨意,召其族中子弟入长安,以郎官充任宫中卫士。少部分卓有才干者,追随太子为少骑,在未来天子的班底中挂名,只要不自己作死,前途不可限量。
至于不识趣的,进驻的郡兵会教他们做人。
景帝原本没打算这么快动手,只能说事有凑巧,边郡送来的奏疏委实是不小的刺激,甚至起到强心剂的作用。
原本的历史上,此时的景帝已经病入膏肓,匈奴趁机发难,起兵寇边。汉边烽火四起,王庭四角的军队一口气打入汉境,烧杀劫掠,甚至火烧甘泉宫,酿成凌-辱之很。
现如今,随着边郡长安大举清缴探子,匈奴再想刺探长安消息,绝不是那么容易。加上草原腹地生乱,在没有灭掉鲜卑之前,本部骑兵不会冒险南下,大举进攻汉边。
其结果就是,本该汹涌而来的匈奴大军,被鲜卑拖住脚步,忙于清扫残军,尚无暇南顾。汉朝提前同西域联系上,获悉绢帛丝绸的暴利,加上问世就被疯抢的新盐,突然间转守为攻,开始发兵草原。
这样的变化让草原各部措手不及。
骑着高头大马,穿着铠甲,手持铁器的汉骑,带着归降的胡骑,从靠近边郡的草场开始清地图,全力清缴追杀别部,一个劲把别部往草原深处赶。这且不算,还要抢牛抢羊抢马,外加烧帐篷,明摆着不打算给他们活路。
此等残酷的行径,让祭师们回忆起祖辈的凄惨遭遇,那种被燕兵、赵兵和秦兵支配的恐惧。
不过,汉军凶狠归凶狠,主要目的还是练兵,行动中有所克制,除了少数几支强骑,基本不会太过深入草原。
发现这一点,别部为了活命,争先恐后迁入草原腹地。
草场再富饶,能承载的牛羊数量也是有限。大量部落聚集到一起,夏秋时节还能撑住,临到北风呼啸,天气转冷,人和牛羊都将面临粮食问题。
更糟糕的是,有汉朝的斥候混在失散的牧民中间,寻到部落聚集地,确认各处主要水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