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跳(30)
李经理便又保持那个躬身的姿势为蒋弼之讲解起来。
陈星犹如劫后重生,瞌睡也全醒了,懵逼又庆幸地看向蒋弼之,竟见对方若有若无地瞟了自己一眼,嘴角似乎往上抬了抬。
故意的?帮自己?陈星不确定地想。他吞咽了一口,觉得不可思议,心想,不能够吧,那人脑袋顶上长眼睛了?
晚宴进行到最后阶段,王助理的手机突然响了,他看眼来电,同众人道了声歉,将手机递给蒋弼之。
蒋弼之接起电话,说了没两句就去了宴会厅自带的小阳台。
隔断用的推拉门虽然是玻璃的,但隔音效果很好。蒋弼之在阳台上说话,他们在屋里什么都听不到,只能看见蒋弼之半靠在阳台围栏上,似是在谈公事,表情比平时更严肃。
他一手举着手机,另一只手从怀里摸出烟盒,但又腾不出第三只手,就那么随手捏着继续讲电话。
李经理回头冲陈星使眼色。
陈星不太想去,刘经理才是“蒋董”今天的服务生,而且别人在打电话,还特意关了门,这明显是要隐私,他上赶着凑过去是要干嘛?
李经理瞪眼,大有威胁之意。
坐在对面的王助理突然发话:“小陈,麻烦你给蒋先生送一下火。”他之所以让陈星去,只是因为喜欢他,并没有别的意思。
因着这点喜欢,陈星不再推脱抗拒,从旁边柜子里找出一盒火柴拿在手里,转身朝阳台走去。
一门之隔的蒋弼之似有所觉,本是随意看着地面的眼突然抬了起来,和陈星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他的眼睛本就是深邃的那种,此时他站在十八层的阳台上,身后是星光微弱的昏沉夜空,那双直直望过来的眼睛竟有种比天空更浩渺比星辰更夺目的错感。
陈星脚下顿了顿,随即一鼓作气地走上前推开玻璃门,蒋弼之极具个人特征的低沉嗓音立刻传了出来。
陈星大步走上阳台后又将门关上,他向蒋弼之亮了下手里的火柴盒,算是道明来由。
蒋弼之看了他一眼便移开视线,电话那边似说了什么要紧的事,令他微微皱了下眉。
他没有看陈星,却随手将手里的烟盒递给他,同时开口对电话那边发起简短的指令。都是些商业上的词汇,陈星听不懂,也不想听。他轻磕烟盒,从里面取出一支烟,捏着香烟中段递到蒋弼之面前。
蒋弼之一边交待着事宜,一边抬眸看了陈星一眼,将烟接过来,直到讲完这一段才将香烟送至唇边抿住,然后用眼神示意陈星。
陈星取出一根火柴,在暗红色的磷面上飞快地一蹭。“嚓——”一声悠响,橙黄的火苗在两人之间跃起。阳台的玻璃窗似是密封不太好,有一丝微风,那火苗跳动得厉害,在两人眼中映出四团摇曳的火影。
陈星抬高了手,将火苗移向蒋弼之唇间的香烟,对方比他高很多,迁就似的微微低头,两人倏然便凑近了,那股淡淡的香水味再度袭向他。
陈星如被烫了手,那火苗只在蒋弼之的香烟上舔了一下就被他撤回来。
烟,根本没有点着。
蒋弼之的电话还在继续,他却也没再讲话了,一手拿着手机,一手夹着唇间的香烟,站直了身子,沉默地看着陈星。
61、
陈星知道这是李总特意为贵客准备的火柴,比他们十六楼平时用的质量更好,橙黄的火苗生机勃勃,燃到现在都没有灭,依然跳得活泼。
而那跃动的火苗后面,是一双微微眯起的眼,正看向自己,里面含着的两点火光使那双黝黑的眼珠看上去颇为危险。
陈星心生警惕,想起这人从前生气时的作风,猜测他可能想亲手抓着自己的腕子来点烟。
谁知蒋弼之下一刻就移开了视线,他将香烟夹在指间,移到唇畔两三厘米的位置, 对电话那边说道:“先这样,明天说。”便收起手机。
他向陈星伸出手。
陈星立刻反应过来,忙将手里的火柴甩灭,将整个火柴盒子都给了他。
蒋弼之将香烟放回嘴里抿着,空着的那只手的中指在火柴盒上轻点,装着火柴的小抽屉应声滑了出来,食指与拇指灵活地一动,便从里面拈出一根火柴,同时手掌一收,小抽屉又被推了回去。整个过程干净利落,顶多花了一秒钟。
这架势怎么看都像老烟枪,可是他身上并没有烟味,这也只是陈星第二次看到他抽烟而已。
蒋弼之嘴里叼着烟,垂眸划火柴,“嚓——”的一声,又是一团火苗跃起。
风似乎比刚才更大了些,蒋弼之的手指离了香烟,只用唇抿着,用手掌给火苗挡风。他微微偏过些头,让火苗结结实实地舔舐着香烟,相比火苗快速的抖动,他的动作舒缓得好似电影里的慢镜头。
而陈星也确实想起他在黄毛儿家看过的一部电影,是部特别老的香港电影,里面的男主角很会耍帅,点烟的时候就是蒋弼之这个样子。
陈星起初为自己竟由蒋弼之想到电影主角而忿忿,随即想到那个角色是个黑社会,后来还落魄了,心里便又平衡起来。
烟头几乎是立刻燃起火光,忽闪几下又迅速黯淡下去。蒋弼之甩灭火柴,扔进旁边圆桌上的烟灰缸里,另一只手则移回香烟上,复夹在修长的食指与中指之间。
他硬朗瘦削的两腮微微紧缩,吸了一口,烟头上的火光重新明亮起来,点亮他微垂的黑眸。
陈星一直在他身侧冷眼旁观,此时不知为何,竟无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两手攥紧了藏在身后,这是他紧张时的习惯动作。
蒋弼之将烟从嘴里拿开,并不是像多数人那样特意往外吐烟。他面上基本没什么变化,只在呼气时有灰白的烟雾从口鼻中缓慢地溢出来,轻而薄,在他脸前蒙了层雾。
等烟雾散去,那张淡漠而强势的面孔在陈星的视野中再度清晰起来。
蒋弼之转过脸看向陈星,“怕我?”
陈星立刻又退了一步。
蒋弼之低头似是笑了一下,陈星觉得可恶,心想,这一点儿都不好笑。
“因为那一晚?”他抬头看向陈星,眼神乌沉沉的,脸上再度没了表情。
伤疤被猝不及防地揭开,还是这般轻描淡写的语气。陈星怒不可遏,两只拳头攥得紧紧的,简直想立刻扑过去和他拼命。
“你先别急。”蒋弼之夹着香烟的手在他面前压了压,像是要帮他压制怒火,然后将烟送回嘴里又吸了一口。
这一次他抽得很猛,吐出的烟雾迅速扩张成一大团,他的脸便隐在这一团灰白中,只有低沉的声音清晰冷静地传过来:“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这个说法,但我认为那是一场意外。”
陈星一怔。
“你觉得呢?”烟雾散去了,蒋弼之认真地询问他的意思。
陈星怔怔忡忡,几秒钟后,他猛得点了下头,强调似的大声说道:“是意外!”
蒋弼之有些诧异他的配合,或者说是妥协。但他怎能有切身体会,作为那场事件的两个当事人之一,陈星比他更迫切地希望那只是场意外。
借口也好,自欺欺人也罢,能活得轻松点就好。
“所以,那件事可以过去了吗?”蒋弼之问道。
陈星背在身后的拳头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以后不会再有那种、意外了吧。”
蒋弼之又吸了口烟,这一次,等烟雾完全散去后他才开口,措辞里有他自己才懂的斟词酌句:“如果你一直穿成今天这个样子,就不会。”
他所谓的穿着是种象征,代表的是自尊自爱,陈星却以为成特定的衣裳样式。
理解有所偏差,不过最终是异曲同工的。陈星得了这句保证,如释重负。
他对蒋弼之感观复杂,其中绝不缺乏恨意与厌恶,但是蒋弼之说了,他便信了。
可能是因为这个人高高在上吧,他没有必要骗自己,他也确实从来没有骗过自己,极好的、极坏的,都从未掩饰过。
不过他还是恶狠狠地警告对方:“你说话得算数!你这种位高权重的人,应当一言九鼎,不能把说过的话就当个屁给放了!”
蒋弼之无奈地看着他,“你已经在这里工作,就应该改一改说脏话的毛病。”他顿了顿,“成语也要尽量少说。”
陈星半边嘴角一歪,似笑非笑的模样有点儿痞:“我又不在别的客人面前说。”
蒋弼之失笑,“我该觉得荣幸么?”语气是突如其来的随和。
陈星脸色一僵,他不太喜欢这个气氛,冷声道:“别转移话题,之前说的那个……”
“之前说的那件事,就让它过去,翻过这一篇,可以吗?”蒋弼之也认真起来。
陈星等的就是这句话!
“行!翻篇!以后咱们就当不认识,你也不用在李总面前那么夸我,我服务水平什么样我心里清楚,你说多了平白让李总误会。其实我今天本来该轮休的,就是因为蒋先生之前抬举我,李总说酒店缺人手,硬叫我过来充数。我这人没什么宏图大志,比起被领导的赏识,我更愿意在家补个觉,希望您能理解。”
他越说越正经,最后都用上了敬语。蒋弼之定定看着他,意识到这小家伙看着冒冒失失莽莽撞撞,其实对社会上的人情世故很是通透,甚至对那些笑容背后的龌龊都心知肚明。
这又是他的失误了,没想到那个李经理这般不堪,将心思都放在了鸡鸣狗盗上,难怪檀阙挺好的底子,被他经营得负债累累,越发的不像样。
“行,我去跟你们总经理说。”他不跟陈星打太极,也不太想逗他了,直接痛快地答应了他。
陈星没料到他这么好说话,随即又想到这对蒋弼之而言也实在是件小事。人家这种大人物,也许并不把自己当回事,只是李经理自作多情而已。
“那,先谢谢你。”他把烟盒递还给蒋弼之,蒋弼之便也将那盒火柴还给他,两人一物换一物。
如同刚才说的那样,恩仇相抵,就此两清。
陈星将火柴盒握在手中,又想起一事,“还有刚才,李总那椅子,是不是也得谢谢你?”
蒋弼之将烟盒放回西服内兜,有些想笑。
刚还说他通透,结果还是傻。那么迫不及待地要和自己划清界限,最后又为这点小事主动询问。
“你师父有没有和你说过八二分?”
“……没有。”
蒋弼之看着他的眼神,意识到他确实是个虚心好学的年轻人。就像他发烧那次,已经被气成那样了,也愿留下来听自己说完嗟来之食的故事。
“为客人服务的时候,不管他有没有叫你,都要将八分精力放在客人身上,时刻注意客人的需求。另外两分则用来留意周边环境,防止任何突发状况。你刚才竟然走神了,只留了一分精力在你们李总身上,你用这种状态服务,就算没有椅子的事,后面也会出别的差错。”
他愿意听,蒋弼之就愿意给他讲。就像看到一株美丽的、缺水的植物,自己手边又正好有一壶水,就很乐意给他浇灌进去。
陈星知道他说的在理,可嘴上不肯服输:“我是太困了。刚都和你说了,我今天该轮休的。”
蒋弼之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