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跳(113)
陈星雀跃地打断他:“我就是很聪明是不是?”
蒋弼之顿了一下,微笑颔首:“是。”
他其实还没说完。
人的大脑之所以会进化出删选信息的功能,是为了让人不那么累,该忽视的忽视,该忘掉的忘掉。陈星的“聪明”是有代价的,辛苦、敏感、做噩梦……
陈星被他夸得手痒,再度伸出拳头,“蒋先生蒋先生,再陪我玩一轮好不好?”
蒋弼之转了下手腕,“还是十局?”
然而这一次陈星输了,他懊恼道:“怎么不灵了呀……”
蒋弼之笑道:“你可以揣摩我,我也可以揣摩你。猜拳的规则太简单,一攻就破,你已经被我看到底牌就不可能稳赢了。”
陈星张大嘴:“啊?这么快就失灵了……我以后都赢不了您了?”
蒋弼之低笑出声,“等我特别累的时候再试试吧。”陈星的脑子转得很快,和他比反应还真的有些吃力。
陈星懵懵怔怔地赞叹道:“您怎么做什么事都那么厉害呀?”
蒋弼之笑道:“我只是经验丰富,我们平时那些商谈也好、应酬也好,也要观察揣摩。心理方面的博弈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藏好自己的念头,看穿别人的念头。”只不过他的揣摩人心是工作需要,陈星这察言观色的本领又是怎么练就的呢?
陈星又缠着他玩了几局,心满意足地去睡觉了,全然不知另一个房间里的蒋弼之失眠了。
他在床上辗转几度后,起身去阳台上抽了支烟,再回到床上后依然失眠,干脆披上睡袍,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间。
他在陈星门口停住,轻轻转了下门把手,果然没有锁门。
他推门进去,有些意外地看到床头的壁灯是开着的,这一点亮光使他一眼看到陈星的睡颜。
陈星睡得很香,对他的进入毫无所觉。
蒋弼之轻轻地坐到床沿上,看着陈星睡觉,一会儿想起他刚才玩猜拳时机敏狡猾又单纯快乐的模样,一会儿又想起陈星说起他考试忘记带准考证时的模样。
中考,在蒋弼之的这个年纪、这般阅历,回头看这样一个考试简直无足轻重。但是陈星不一样,他还小,这场考试显然对他目前的人生轨迹产生重大影响。而他自己也明显还未释怀,难以原谅自己犯下这样的错误,否则他不会一开始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后又突然提起。
他说起中考那天的事时,是蜷在自己怀里、抓着自己的手说的,他委屈地讲述自己跑到考场外才发现准考证没有带,慌慌张张地坐公交回去取,讲述自己如何在回去的时候迟迟等不来公交,急急地自己往考场跑。
蒋弼之几乎能在脑海里描绘出一个瘦弱的小男孩,用他两条细瘦的腿在这个拥挤的城市里奔跑着。陈星似乎一直是奔跑的,他总是来不及,要跑起来才能从这个地方赶到下一个地方。如果没有遇到愿意搭载他的汽车,他就得一直跑下去。
他在自己怀里缓慢而轻微地说着话,委屈地说早知道最后还是迟到就不跑了,那天那么热……他迟到了,被挡在外面,也不敢回医院,怕被妹妹知道,就生生在考场外坐到收卷铃响。
他主动对蒋弼之说:“我就没忍住哭了,不过没有哭太久,因为太渴了,就不想哭了。”
蒋弼之很欣慰他愿意把心事讲给自己听,他愿意做他负面情绪的出口,可又不可避免地感到心痛——他现在遇到自己,终于可以倾诉了,可遇到自己之前呢?他明显从没跟人说过这些事,他又是将那些不好的事闷在心里,再笑嘻嘻地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即使是倾诉的时候他也只是自责,丝毫没有抱怨,不抱怨妹妹生病,不抱怨天道不公,偶尔发个牢骚也只是说这城市太容易塞车了,中考那天太热啦。他说话时已经养成种习惯,嘻嘻哈哈轻描淡写的,看起来就是个心思简单的乐天派。
但是蒋弼之知道他是希望有人陪他的,他是希望在那些关键时刻能有个倚靠的。
蒋弼之几乎是立刻就懂了,难怪考驾照的时候,他从考场里飞奔出来,一看见自己就露出那种表情,好像激动过头要哭出来似的。当时他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此时终于知道缘由。
蒋弼之第一次对他曾经的抚养人感到痛恨。
陈星的养父母是被陈星主动割舍的人,是只属于过去的那部分,和他们的现在和未来都不会再有任何关系。蒋弼之以前就是这样的,他可以将过去和现在完全地分割开,绝不为已经无法改变的过往花费半点徒劳的心神。
但是此刻他看着陈星依然瘦削的身体,看着他睡着后更显稚嫩的脸,突然对那一对养父母产生深深的痛恨——如果不能好好爱他,一开始为什么要把他领回家呢?白给他期待,又让他失望,他得多伤心呢?
本不应该这样的。他看着陈星的睡颜,这样想着。他绝对想象不到他此时看向陈星的眼神有多么温柔,充满了怜爱与保护欲。
蒋弼之见过太多聪明的人了。聪明者常常缺乏他所欣赏的坚韧、踏实、谦虚之类的品质,聪明者也常常后劲不足,终成伤仲永。他平时偶尔夸陈星聪明,主要还是为了让他高兴、让他自信,事实上“聪明”在他心里并不是一个多特别的东西。
但是他今晚见识了陈星的聪明,脑子里就一直盘旋着这样一个念头——这也是导致他失眠的原因——陈星本不应该这样的。
他从来没有觉得陈星不够优秀,相反,他一直觉得陈星已经很好了。但是此刻他想的是,陈星可以更好,他本不该这样的。
他轻轻地站起身,就着壁灯微弱的光,在书桌上找到他让陈星看的那两本书,随手翻翻,里面只有少量的标记,书新得好像没看过一样。
蒋弼之放下书后没有立刻离开书桌,而是又拿起旁边的笔记本,里面果然写满了笔记,有的纸页下方还能看到“蒋弼之”三个字,端正内敛、颇具风骨。
蒋弼之有些惆怅地笑了。这小家伙,偷偷写自己名字写了这么多回,却从来没有喊过呐。
157、
满足
次日一早,陈星送蒋弼之到了公司,蒋弼之问他:“想看看我工作的地方吗?”
“啊?”
蒋弼之把手放到他后颈捏了捏,“又是‘啊?’,有那么吃惊吗?”
陈星合上嘴,瞟眼那巍峨富丽的楼群,又低头看眼自己身上的旧T恤,问道:“我能进去吗?”
蒋弼之看到他眼底的怯懦,干脆地回道:“当然,你作为管家要了解我的工作,钟乔之前也来过公司。”
陈星跟着他下了车,刚走两步又开始打退堂鼓,“不行蒋先生,要不改天吧。”
“今天怎么了?”
陈星抻着自己衣服,“我今天穿得太随意了,会给您丢脸的,等改天我换上正装……再跟您进去看看……”
蒋弼之静静看他一瞬,轻轻地笑了,“所以去酒店接我那次穿那么漂亮,是怕给我丢脸?”
“嗯……”
“小傻瓜。”蒋弼之在他下巴轻抚了一下,又帮他理了理头发,“你是不是从来都没好好照过镜子?你怎么可能给我丢脸?”
他的手落在陈星的背上,轻轻往前推着:“走了。”
“等等……”
“到底怎么回事?”蒋弼之停下脚,语气里带了些严肃:“说实话。”
陈星难以启齿,眼神飘向别处,“我……怕碰见陈助理……”钟乔一上来就叫他“小陈先生”,是因为蒋先生身边早就有了一位“陈先生”。
蒋弼之恍然大悟,“你是因为陈茂才不愿来公司给我当助理?”
陈星窘迫地抓了下头发,“也不全是吧……”
蒋弼之无奈又好笑,拿出手机给陈茂打电话,等接通的时候他按了按陈星的脑袋,“你这小脑袋瓜里每天装多少事?累不累?”
蒋弼之将毫不知情的陈茂从公司支走,陈星终于放心,这才敢对蒋弼之的办公室显出好奇。
蒋弼之直接将他带到高层,从电梯出来后第一个看见的是前台接待,两个气质成熟的美女,第二个看见的是几个秘书,全是帅小伙。
蒋弼之带着他往办公室走,见他回头看了两次,问道:“看什么?”
陈星支吾着,“嗯没什么。”他跟着蒋弼之进了办公室,好奇地东张西望,“装修风格跟我想象的不一样。”
蒋弼之的办公室是现代简约风格的。
“你想象的是什么样的?”
“就是特别宽敞,起码得两百平米,老板椅、大红木桌,靠墙摆一个大鱼缸,里面养着金龙鱼,还必须得有一幅巨大的山水画,写着‘指点江山’‘还看今朝’什么的。”他说话时连说带比划,说起题字时大手一挥,真有点挥斥方遒的架势。
蒋弼之被他逗笑:“什么乱七八糟的。”他指了个沙发,“你先坐,我约了人。”
陈星局促地坐下,之后办公室不停地进来人,蒋弼之同他们介绍陈星:“这是我的管家。”
陈星硬着头皮同这些西装革履的公司高层们握手,万分后悔自己没有穿正装。
蒋弼之手下的高层员工和他基本是一个类型的,同陈星握过手就直接同蒋弼之说起正事,基本没人往陈星这边多看一眼。蒋弼之亦是同样,眉眼里是他许久未见的严苛与威严,偶尔一皱眉,那股淡漠的不悦都会让陈星心头一紧。
陈星静静地观察着他,心想他估计是把自己给忘了,正好他们说的东西他都听不懂,就摸出手机来背英语。
蒋弼之正和一名经理说着话,余光瞥见陈星百无聊赖地划着手机,便叫对方稍等,抱歉地对陈星说:“我这边临时走不开了,本来想带你参观一下公司。”
陈星忙站起身摆手:“不用不用,我回家吧,您……”
蒋弼之抬手止住他后面的话,叫了一名秘书进来,吩咐道:“齐秘书,你带我的管家参观一下公司。”
陈星还要推辞,那名秘书已经微笑道:“陈先生请。”
“参观完就去齐秘书的办公室等我,中午一起在公司吃饭。”蒋弼之坐在书桌后说道。
陈星默默地点点头。
公司很大,齐秘书领着他逛完一圈后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后了。他们回到董事长办公室那一层,齐秘书告诉他蒋董在开会,让他在自己这里稍等片刻,还给他端了杯茶。
陈星伸长了脖子看他离开的背影,明明跟自己说话时还是一脸微笑很从容的样子,拐过弯就加快了步伐,几乎要小跑起来,同公司的绝大多数人一样,身体里好像绷了根弦。
陈星默默地坐回去,小口喝着茶,听着齐秘书接打电话、收发文件,满耳朵都是他听不懂的名词。
正当他背单词背到发困的时候,耳边终于传来熟悉的声音:“等烦了吧?”
他猛地抬起头,看见蒋弼之正俯身看着他,表情温和,带着他熟悉的烟火气息,不由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