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蛮人(82)
韩思农忽然靠过来,肩膀似是而非地抵住他的,声音压得异常低问:“你说什么?”
厉永奎吓了一跳,好在他面上依然镇定,借着微光,瞟了眼韩思农说:“没什么,骂一骂没良心的王八蛋罢了。”
韩思农笑了笑,反应很淡定。
中场休息,有专人引他俩去贵宾休息室……虽然空间有限,茶歇倒也是准备周全。
厉永奎一边呷茶一边翻阅这出剧的宣传册,眉头越皱越深。
“看来你很失望。”韩思农笃定道。
“什么?”厉永奎反应慢半拍,才酝出味道,韩思农认为他不喜欢这出剧。
“这个男主太渣了……”厉永奎评价,“我不能接受一个大男人这样利用爱他的女人。”
韩思农耸耸肩,耸得优雅漂亮,“但很多事情无解,女主很清楚她爱的人的性格,所以默默承受了这一切。我觉得这算一厢情愿。”
厉永奎不作声,盯着对方,看了好一会儿。韩思农一动不动,看着他,很有耐心,像是在等待他接下来的话。厉永奎觉得应该反驳,可想了想,还是拉倒,遂抿了抿唇。
“那套红宝石首饰很漂亮……”韩思农调转目光,看向室内不知哪处,“放弃这么美的东西一定很困难,想必人也是。”
厉永奎怔了怔。
他不希望自己多想,可他并不愚笨,怎么可能不多想呢。
许多人信誓旦旦,不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不踏进同一条河流两次,但他们真做到了吗?
这世上有没有数据反馈,可以总结出一个成功者百分比。他厉永奎最擅长得便是竞争,有了实质性的数字实证,绝对咬牙都会去力争上游,晋升至成功的一员。绝不再变成累犯。
“是他欺骗在先……”厉永奎声音有些发颤,“那个被欺骗的人,连一句抱歉都没有等来。”
韩思农慢慢转过头,精准地对上厉永奎的眼睛。厉永奎紧张地滚了滚喉结,生出一种预感,韩思农不打算兜圈子了。
“你希望我道歉吗?”韩思农问,“这么多年,你都在等我向你道歉,是不是?”
厉永奎腮帮子都咬紧了,一股掺杂着委屈的愤怒,被他压在胸膛许久,极度渴望爆发。
可他明白,一旦爆发了,接踵而至的失落、空虚,又会塞满自己,延伸出更加扭曲的情感。
他别过脸,试着不去看韩思农,“道歉了又有什么用,难道那些事就可以当没有发生过,被一笔勾销吗?”
“我没有想过害你,我不会那样对你。”韩思农坚持。
厉永奎苦笑,他怎么会不清楚韩思农的厉害之处,黑也可以强辩成白。
“好,你没伤害过我,也没放弃过我,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咎由自取!”
哎,又绕回了原路,不,歧路。不冤枉,他们谁都不该冤枉谁。只怪一个太狠,一个太贱,却还要强行合在一起。
“如果我道歉了,你会更好受些吗?不再这么固执?”
韩思农的问法,听起来像是高高在上的施舍。
“我克服不了你的……”厉永奎笑得更难看了,“你明明很清楚,能不能留一点自尊给我。”
厉永奎说完,便领会到了一种熟悉的绝望。他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又那么主动,死乞白赖地再次缠上韩思农。
难道他有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受虐癖?
宁愿沉溺在痛苦折磨中,也不愿意过健健康康、远离韩思农的人生?
“我让你很为难?”韩思农问。
“不仅仅是为难……”厉永奎心如死灰,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反正一股脑倾倒出来,“你把我赶走了,结果不声不响地离婚,又默默搬回江城,一面把我推开,一面又不会真正拒绝我,我真搞不懂你,我怀疑你是以折磨我为乐趣,当作无聊人生的消遣……”
“我没有,你想太多了……”韩思农否认,表情变得凝重,“我们真的不能和平相处?两败俱伤,其实挺没必要的。”
“和平相处?”厉永奎讥讽地翘起嘴角,“以前呢,也许可以,现在是不可能了。如果你想要所谓的「和平」,那我只想要更多。”
“我知道你想要更多,那么到底多多少呢?”
“我想要一个不可能。”
“具体点,譬如?”
厉永奎嗤笑,“我怕你不敢给。”
“是什么。”
“金盆洗手,不再做生意,和我在一起……”厉永奎凄惶笑了一下,“你敢吗,韩思农?”
下半场剧情,典型好莱坞式的圆满,男主向女主道歉,取得原谅,两人再次心心相印。
女主将自己的手交给男主,男主牵着她走向自己的小破车,他们已经一穷二白,未来充满着清贫,但对相爱的人而言,也许不值一提。
毕竟,在只有爱情的理想国里,一个不谙青涩的吻,都能够化解万难。
灯光彻头彻尾地暗了,舞台上的戏剧落幕。
厉永奎沉默地站起来,的确不应该对理想主义的爱情喜剧抱有期待度。
他怀疑现在的中学生,都没有女主人翁这般天真烂漫了。
可是,当那位女主角看向男主时,他又不可抑制地代入了自己。他们是一般傻,一般专注。他目睹她的命运,但他并不清楚自己的命运。
“现在出去,人肯定很多。”韩思农说。
厉永奎看了他一眼,又坐回原位。
他们像两只离群的鸟儿,被剩了下来。大约等了半个多小时,人潮确定已经退去,他们才一块儿走了出去。
两人沉默地钻入轿车后排,柳叶似的新月压在后车窗边缘,彷佛在追着车跑。
“谢谢你今晚的招待。”韩思农礼貌地说。
厉永奎支着下巴,看窗外,淡漠「嗯」了一声。他的侧影很专注,像是打定了注意,不再去关注韩思农。
韩思农无可奈何,牵了牵嘴角。
回程的路上,的确尴尬,仿若有一股隐隐的力量,形成屏障,彻底隔断了这个夜晚的欢声笑语。
“要不要喝水?”韩思农递过来一瓶矿泉水。
厉永奎稍稍侧了头,接过来水,然后说了声谢谢。
既然韩思农可以佯作失忆,淡定如常,他又何必彷徨无助呢。
他旋开瓶盖,咕咚咕咚灌水,清凉的水流过喉管,浇熄身体里迸裂燃烧的火苗。
韩思农的家到了,厉永奎今晚湍急的情感,也差不多尽数灭了。韩思农向他绅士地道晚安,他便更加绅士地笑笑,祝他做个好梦。
车门缓缓关闭,将韩思农最后一抹灰色身影,阻断在外。
空气里似乎还有韩思农的余香,厉永奎微微蹙眉,目光下垂。在略有凹陷的皮质座椅内侧,有一块不太相称、突兀的阴影——韩思农落下了一只手套。
厉永奎伸出指尖,勾出了那只孤零零的手套,柔软,真的很柔软。大概揉碎了的心,也比不过这般柔软。
韩思农进屋时,发现室内灯光辉煌,他隐隐觉出些反常。
“哇,去哪儿混了,现在才舍得回家?”一个凌厉戏谑的女声飘至他跟前。
韩思农皱眉,望着眼前的「不速之客」,不满问:“你怎么不打声招呼就来了?”
齐婼浅努努嘴,一边在灯光下欣赏自己的美甲,一边怼他,“我回来看儿子,又不是来看你,这是我的权利!”
韩思农不想理会她的霸道逻辑,皮笑肉不笑,“看完了吗?”
齐婼浅斜他一眼,“他要我今晚留下来,小炜太想妈妈了,有很多话要跟妈妈说呢!”
韩思农无语,知道齐婼浅是想为难自己……
但他从来对她没辙,只好退让,妥协道:“那我叫阿姨帮你把客房铺好,你就在这里睡一晚吧。”
齐婼浅露出个「这还差不多」的胜利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