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蛮人(136)
雪花稀稀拉拉落在前车玻璃上。他一声不吭,弹起上半身,越过厉永奎,拨动雨刷器开关,还没来得及返回座位,厉永奎拦腰抱住了他。
韩思农一动不动,保持这个颇为奇怪的姿势,任对方抱着。
厉永奎将他抱得更紧了些,雨刷器在枯燥地工作,嘎吱嘎吱擦着玻璃。
“谁都会生病的,就像谁都会死一样——”韩思农笑了一下。
“不行,没我的允许就不行……”厉永奎悲切道,“我不允许你记不住我,或者……忘了我。”
“我只是觉得有些遗憾,没能让你开心太久。”
厉永奎猛地抬起头,表情说不出的复杂,最后缓缓松开韩思农。
韩思农重新坐好,偏过头,脸映在车窗上面。他从反光的侧影里,也看见了厉永奎,表情绝望,然后,绝望被不干净的反光肢解。
韩思农坚持干预治疗有好几年了,一直都迹象平稳,没有异常。所以,厉永奎刻意忽略掉一个事实——
他仍然是一个阿尔兹海默症高危患者。
这一次的检查结果,指标出现紊乱,警钟鸣起,医生一脸遗憾地通知他们,潜伏到发病也许会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需作好心理准备。
“不是现在!不是——”厉永奎大吼出声。
“总有那一天的,是不是?”
更多的雪花扑向玻璃,厉永奎的表情碎得更加厉害。
他们对视了一会儿,厉永奎觉得韩思农太平静了,为什么他能平静接受这个事实。
而自己此刻就像被抛进谷底,四处都是阴冷荒凉。以至于他看韩思农的脸,都沾了几分山峦背阴处似的冰凉。
他们沉默地开回了家。
下车时,积雪已经有了几寸,踩上去有下陷的感觉,两人一前一后,留下两组脚印,维持不了多久,新雪降下,将覆盖所有痕迹。
进到屋内,中央空调带来的暖流,稍稍缓解了僵冷。
韩思农边脱外套边说:“我们要不然搬家吧?”
“搬去哪儿?”厉永奎一怔。
“暖和,不阴冷的地方就行。”
韩思农的语气柔和,眼底却有很坚硬的东西,厉永奎看见了。
春天,他们搬去了佛罗里达州,奥兰多。厉永奎一眼相中庭院,大片的绿地,还有可供大肆挥舞想象力,填充设计的花园。
厉永奎抱思思在草坪上晒太阳,它已经是只老猫了,大多数时间都懒洋洋,眼睛半睁半眯,对人不冷不热。韩思农在门廊藤椅里坐着看书,不时看一眼远处的一人一猫。
他们都很喜欢同思思讲话,但厉永奎尤甚……有些时候,讲兴奋了,喉咙里发出叽里咕噜的声音,猫咪无奈跳出他的怀抱,抻个猫腰,无视他,舔起屁股的毛来。这场景要是被韩思农撞见了,也会绷不住笑。
已经是春末,阳光明媚,韩思农腿上还搭着较厚的毛毯。他现在瘦归瘦,气色还是不错,没有老年人那种皮松骨突,枯木之态。
当然,有很大一部分功劳要归功于花了大价钱的全方位干预治疗。
厉永奎用重金供着他,不舍得让他受丁点病痛折磨。
近来,厉永奎寸步不离,黏他的程度比当年更甚。他有时候开玩笑,自己要真是发病,不认识他了该怎么办。厉永奎受不住这种调侃,立时垮脸,动真格地能气上好几天。
他记得有一次,自己无意中又拿病情揶揄,厉永奎一时梗住,眼圈瞬间通红,接下来的半天,一句话也不愿跟他说。
当晚,厉永奎虽然还是睡在身旁,却翻来覆去,几乎整夜未眠。接近天光,迷迷糊糊中,他听见压抑的抽泣声。他登时清醒,翻了个身,熟练地道歉,紧紧抱住对方。
厉永奎爱他爱得不知如何是好,就像他这辈子道歉最多的人,大概也只有厉永奎了。
夏天,韩炜突然跟韩思农发来消息,想来看看他。他向厉永奎转述时,厉永奎正在流理台上准备沙拉,捏着Sauce瓶,不小心用力,挤出酱汁,溅在袖口,窄窄一圈。
韩思农瞟了一眼,然后说:“算了吧,他这小子,大概就是心血来潮。”
厉永奎抬眼看他,欲言又止。
他嘿嘿一笑,试图转移话题,指着盘子中码好的北极甜虾说:“我正想着好久没吃虾有点馋,你就准备了,小深你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厉永奎拧开水龙头,冲着手,沉声说:“没关系,让他来吧,他看你是应该的,你生病这么久,他都不知情……”
韩思农立刻接过话,郑重道:“谢谢你。”
厉永奎再次对上他的眼睛,笑里带着无奈,“别说谢谢了,你以后少气我就成。”
韩炜到来的前三天,厉永奎怎么都不肯留下,决定带着猫去纽约避一段时间,韩思农也不想为难他,劝说作罢。
厉永奎整理完行李,独自在客厅里坐着。傍晚来临,光线依旧耀眼,到处亮堂堂,可厉永奎的心,变成了黑洞。他克制不住,像是着了魔。
放电影似的,他看到了澳门的家,两棵枇杷树,已经长得繁茂,枝叶合拢在一块,难舍难分。
树下站着韩思农,微笑指着枝头黄灿灿的果实,转过头来,喊他小深,告诉他可以吃了;
这是梦还是发生过的真实,他分不大清……可那些随着树叶与风摩挲,被一并带出的情感颗粒,也在摩擦,火花噼里啪啦,撞击他。越是看得清晰,听得清楚,内心的黑洞,就越扩大一些。
韩思农走进来,叫他,他恍若未闻,直到韩思农拍了下他的肩。
“我想回澳门看看了。”厉永奎说。
“怎么突然想回去?”韩思农讶异。
“修表。”
韩思农默了半晌,然后问:“是那块儿吗?”
厉永奎点点头。
“我以为你早就丢了。”
厉永奎愣怔怔看着他,话题转得飞快,“我们在一起多久了韩思农?”
韩思农表情一沉,眉心皱起,似乎在心算。
“十年,从我求着你看病以来……”厉永奎笑起来,笑得有点像哭,他想克制,却收不回表情,“真没想到,我们十年都没分手,就这么过过来了,以前觉得特别不可思议的事情,竟然都做到了。”
这回换韩思农怔住了,他不太明白厉永奎忽然提起这茬是为什么……但更多的愕然是对于时间流逝,自己竟浑然不觉。原来,平平淡淡、纵使有点小摩擦的日子,如此陶醉人。
“下一个十年——”厉永奎缓缓起身,两人对视着。
“你也要好好记住我。”厉永奎紧紧抱住了他。语气执拗。
韩思农没说话,眼角却浮出了泪光。
其实在这里完结也可以,时间线回到了引子。
明天暂且不更,延后一天,有什么想看的番外啊。
第109章 chapter 107 FIN
厉永奎被急匆匆召回纽约,当然是因为那通让他从赌桌上站起来的电话。
他和韩思农的投资机构特意独立开来,实际上仍旧是心连心,一脉相承。
做空机构领头羊,之前对于这支中概股太志得意满,认为即使散户冲进来再厉害,也不过是凭着暂时的冲动,等他们弹药用完了,进行收割理所应当。
哪知这次玩脱轨,散户们硬是要看大鳄流血……从有数据以来,做空机构已经累积亏了50亿美元。
韩思农在前期其实对冲过,狠狠赚了一笔后,最高峰退出。现在,眼见厉永奎的机构快扛不住了,他自然愿意帮他补仓。
而且,他还提前得到消息,这支股票,应该在下周一会停止交易买卖……对于出了大血的华尔街狼们,无异于是断腕求生,及时止损。
经此一役,厉永奎算是伤及元气,但不至于气急败坏。华尔街有句话,卖出不属于你自己的东西,要么买回来,要么坐牢。
他是金融家,盈亏自负,这点觉悟是有的。更何况,这并不算最遭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