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帝十五岁(296)
“您觉得,杀过人和没有杀过,演起来有什么区别呢?”
“当然不同。”倪宴淡然道:“宰杀牛羊尚且会因哀鸣不忍, 如果是杀过人, 眼神气质都会被异化。”
而一个杀过人的情报工作者, 同时兼任负责教书育人的高中老师,效果会进一步复杂。
他身上应当具有儒气,又要有能让人隐隐觉察的危险感。
能在一个角色里多面挑战难度,已经让倪宴感觉到舒适放松。
几番聊完,双向选择的结果已是显然。
蒋麓不多犹疑,示意陪同的副导演同老先生签署合同,在片酬和自由度方面都很是宽容。
倪宴对他的邀请亦是欣喜,很快签好了字,道了一声合作愉快。
“另外,一个小提示。”
“您说。”
“这位朋友,似乎对白素泱这个角色准备了很多。”
“是的,”苏沉此刻才开口接话:“您是看出来,我缺了点什么?”
倪宴笑着颔首。
“你视力太好,反而演得不真。”
他一句话点破细节,苏沉都听得很是诧异。
在今日茶会里,苏沉都坐在副位喝茶不语,全程落在倪宴眼里,一样是在斟酌评定,如同确认他是否能成为同等的好对手。
倪宴说完这句话,从胸袋里掏出一副折叠眼镜,拿食指点了下自己略有凹痕的鼻梁。
“不仅仅是皮肤上的痕迹,还有戴和不戴时不同的眼部习惯动作。”
苏沉神色欣喜,当即道了一声谢谢。
签下这位重要配角,胜算显然又多两成。
消息传到两位经纪人那里,老吉跟铃姐都松了一口气,问那现在是不是能提前开机了。
按常规剧组的习惯,万事以省钱为上,日子能赶则赶,多拖一天就多一天花钱。
现在眼看着到了17年6月底,音乐做好了,布景搭完了,主演配角选到位了,咱们是不是终于可以开整了?
这回没等到蒋麓解释,苏沉自己挡了回去。
“不急,还缺很多东西。”
铃姐自己开车去新基地看了好几次,眼看着道具组把爬山虎都移栽好了,好像一应俱全,什么都不缺。
苏沉陪她过去逛了大半圈,最后停在主布景之一,旧高中的教室前。
“你现在看到的这些路灯、野花、旗帜、桌椅,都是电影的皮肉。”
“最深里的骨骼,得一寸一寸的磨,一处一处的量。”
周金铃听得诧异:“还要怎么量?”
“视听语言。”
一部电影有两套语言,一是剧本台词,二是画面音频和剪辑呈现出来的综合效果。
常规情况下,苏沉作为主要演员并不用操心这份该有摄影师和导演的独有工作。
但他在蒋麓身边呆的太久了,久到在重光夜拍第七部时就半睡半醒地趴着桌边看蒋麓画每一集的分镜简图,久到听得懂「推拉摇移跟,升降俯仰甩」之类的摄影鬼话。
所谓画分镜,即是画四格漫画那样,把电影的每一幕站位光影都简笔勾勒出来。
有的导演用笔工整,有的导演喜欢诙谐涂鸦,一系列的详细输出为画面定下基调,再由演员和摄影师共同拍摄出成品,衔接成完整的故事。
苏沉决定了一件事,便绝不会轻易反悔。
他抱来大摞分镜绘画本,联同剧本副本一起进了蒋麓的工作室。
蒋麓的手压在电脑屏幕上,最后确认了一遍。
“你准备好了?”
“好了。”
“那来吧。”蒋麓笑起来:“我们一起。”
他们如同在联手创作一部漫画,一本画册,从故事的帷幕开始画起,用最简单的线条来设计全场的构图效果。
电影的第一幕画面,从第一位校工被侵略处决开始。
在画面还没有亮起时,声音在黑暗里响起来,是学生嬉闹时的脚步声。
上课铃叮铃铃的急促响着,老师瞧着教鞭示意孩子们赶紧回到座位上。
也就在这个时候,枪声迸裂而出,军队毫无预警地冲入学校里,粗暴撕裂这里的平静。
懦弱怕事的白素泱,彼时还躲在教员室的角落里,连老恩师进来唤他,都哆嗦着不敢冒头。
“在这种时候,我们需要用到单点透视。”
蒋麓的笔在人物面前画出菱纹窗格,用箭头示意他踉跄着从桌下爬起来,看窗外斜晃而下的被绞死的社工。
画面自他收缩的瞳孔开始,一寸寸地自窗内向窗外拉远。
从凌乱鄙陋的教师办公室拍到墙外爬山虎上的血迹,乃至校园里极为突兀的列队士兵。
一如他的人生被拽进这样的漩涡里,是全然血淋淋的生不由己。
纸面文字的二维,被画面深浅勾勒出三维,最终再加工到现实影响里,成为真实影像。
苏沉浸入这种创作时,崭露的热情丝毫不输蒋麓。
他们两人的视角截然不同,一人是统筹摄影角度的导演思维,一人是面对二到八个机位的演员思维。
也正因如此,当才华和情感得以交叉碰撞时,火花四射飞溅,像是此刻才活到最尽兴处。
他们开始争论,又或者一起陷入苦思冥想里,做一道又一道没有绝对答案的题。
当主角爬过淌着血水的管道艰难逃生时,路线该是匍匐着向上,还是绝望的向下?
他在屏幕之中,应是膝行肘移地离观众越来越近,还是横截面拍摄,让人们可以看见全貌?
当战车碾过灰烬里的佛像时,路旁孤苦无依的幼童应在嚎啕哭泣,还是麻木到面无表情?
天气的阴晴雨雪,树叶的繁茂疏密,一切都落在笔尖纸面,又同时是他们共同交融的精神世界。
封闭简单的工作室只有三十五平米,可脑海里的世界绝无边际。
工作室里常常有旁人出入,一会儿是服装师抱着制式各一的帽子问哪款更像进步青年,一会儿是道具师拿着蜡烛台和煤油灯来,说他们又吵吵起来了。
所有人都发现,老板和他家那位,现在真是投入百分百的工作状态里,像是两台不知疲倦的机器。
蒋麓能一边画画一边跟服装师讲帽檐衣领该怎么改,嘴上条理清晰,笔上一丝不乱。
苏沉更是记忆力好的惊人,不单是记得剧本里每一个小到不起眼的细节,还能背出参考资料的准确年份,把编剧自己都糊涂着的军械型号讲得明明白白。
而他们两人手边堆叠的文稿画稿,眼见着与日俱增。
从故事的开篇,到故事的结束,双眼灰白失去光明的白素泱躺在牢狱的污水里,以死前的笑容听一场注定的黄昏,统共画了六百七十二镜。
最后一张画完时,像是整个拍摄过程都被预演了一遍。
苏沉打开分镜本时,窗外原本还是七月夏日。
本子再一合上,世界已是大雪纷飞。
六百七十二镜,他和蒋麓整整画了近千幅机位调度和立体取景图。
他再看每一幕戏的剧本,能透过文字看见电影画面最终呈现出来的样子。
青年看着夜色里灯光下纷飞的大雪,像是怔怔地把全部过程都回顾了一遍,然后喊了一声蒋麓。
蒋麓在喝咖啡,很快回应一声,看向他的背影。
“我有点变了。”
蒋麓面露欣喜,仅仅是看似敷衍的唔了一声。
“我是说,戏路变了。”
苏沉还没有演,但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什么。
“以前我演戏,是由内向外,全凭共情钻进角色的皮囊里,然后感受他的全部喜怒哀乐,演出那个角色的灵魂。”
“可是现在……”
现在,真的变了。
他再看剧本时,世界变得由外向内,像是一个人功法逆转,能够脱离出角色,以更远的距离去凝视整体。
一笔一画,一景一镜,深刻积累出上帝视角,让他能掌控角色的同时,漂浮在更高处,不再被单向牵制束缚。
苏沉说到这里,转身看向蒋麓。
他们在偏远郊区的拍摄基地里住了大半年,这里荒凉空旷,除了工作别无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