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笋年光(74)
鹿鸣一贯高效,又是晚自习成绩和排名就下来了,祝余在座位上静坐了半晌,等人散开一些了才过去看——班上十三,年级六十七。
又退步了,他又扫了一眼,看到霍青山,还是年级二十。
他平静地回了座位,霍青山和艾山正插科打诨,仿佛无忧无虑,祝余也笑着应和了几句。
晚上放学,祝余在校门口没有看到林爱贞的摊子。
回去的路上,祝余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冬夜很凉,朔风凛凛,两车并行时他还笑着和梁阁说了些话,一直到了鹿角园,祝余的车停了,梁阁也跟着停了。
祝余腼腆地笑着,“我上回还说大话,说你只能赢我一次,幸好你这回没考,不然我又要输。”
梁阁沉默地看着他,他朝梁阁摇了摇手,梁阁忽然叫住他,“祝余。”
祝余茫然回过头,“嗯?怎么了?”
梁阁又只幽邃地注视他,摇了摇头。
“那我回去了,你慢点骑,明天见。”
又回过头,眉眼两弯,“错了,后天见。”
再回头看向路灯下的小区大门时,祝余眼底已经毫无情绪。他把车停在楼下,开门时虽然早有准备,还是被他妈电视机前的脸骇了一跳,“妈。”
林爱贞走到他身前来,“家长群里发这次成绩了,你年级六十七?为什么又退步了?”
祝余低下头,“题目有点难。”
这个温柔的女人咄咄逼人,“难只有你一个人难吗?所有人题都难啊,为什么人家名次上去,你下来了?”
“你怎么一点都不像你爸爸,他当年是从一个小山村里考出来的,你这么好的学校,这么好的教育资源,怎么能考出这个成绩?”她突然目光尖锐地看着祝余,“你是不是早恋了?”
祝余像被平白挥了一鞭子,“我没有。”
她目光未变,歇斯底里,“那你怎么突然下降了多,你本来是年级第四的,你说实话,到底有没有早恋?”
祝余一句话也不想说了。
她又哭了,“怎么办啊满满?怎么办?你要是被我带得没考上好大学,我该怎么跟你爸爸说?”
等他妈平静下来回了房间,祝余把书包扔在床上,揣上东西就出门了。
他茫然地走在黑夜里,鹿角园没有小广场,只有一个小得可怜的公园,他甚至都失去了疯狂夜跑的这条发泄途径。
他漫步目的地在小公园走了一遭,看见游乐区有个秋千,但晚上下过雨,木板还泛着潮,没法坐。他懒懒地倚着秋千架,从兜里掏出盒烟来,含了一根在嘴里,刚一点燃,他就瘾君子般狠狠吸了一口,迫切希望燃烧尼古丁来压抑焦躁,低温的寒气和呛人的烟雾一齐吸进肺里,整个胸口又热又凉。
他把烟夹在两指之间,仰起头来,天上云雾遮盖,月不明星也稀,极目望去也只看到几颗闪烁的星粒。
连公园的路灯也消极怠工,不甚明亮地照着方寸之地,祝余抽着烟形单影只地站在这片黑夜里,清冷又寂寥。
他想得太简单,甚至没有做好再次失败的准备,他理所应当地以为出师不利只会有一次。他不知道是别人进步太多,还是他真的退步了,不适合理科,所以连续两次大跳水。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明明不停努力却还是在倒退?为什么有些人天生就聪明,幽默,肆意妄为,还讨人喜爱?
他并不常抽烟,但他抽烟的动作毫不显得稚拙,反而谙熟而风情。他慢慢吐着烟,像一点一点把心里壅堵的浊气散出来,然后继续去做一个乖巧的儿子温柔的班长。
可他现在觉得很烦,成绩,学校,他妈,每一个都烦得他想骂娘。为什么我要成绩好,为什么学校里的人都聪明又努力,为什么他妈变得这样神经质?
早恋?呵。
他又深深吸了一口,瞥着指间的烟纸燃起红光,察觉到什么似的,他骤然回过身,看见寒冬的夜色里那个萧肃挺拔的影子,他直直撞进梁阁漆黑锐利的瞳孔里。
不知道站了多久了。
他霎时一耸,下意识地想把烟往身后藏,形容惶乱。但他也只徨乱了几秒,就侧过头无所谓地笑了一下,他抬起眼来,有种懒洋洋的冷艳,淡色的嘴唇张开,他缭缭地朝梁阁吐出一口烟雾。
第六十三章 晴空
烟云曼妙地融进冬夜的寒雾里,难以言喻地,祝余心里溢满了某种自暴自弃的快感,无论是谁,把不堪的一面暴露出来让他觉得轻松又快活。
他静默地凝望着不远处的梁阁,梁阁仍然那样端直地站着,穿着校服,单手握着公路车的横杆,在冬夜里站久了沾了满身簌簌的寒气,眼神没有内容,看不出是冷漠,还是厌恶,抑或是愤怒,只觉得亮得惊人,像燃着簇炽盛的火。
祝余现在也无意去探寻这些,抬起两指之间的烟,可几乎只眨眼的工夫,他刚把烟含进嘴里,就被抽走了,取而代之地,另一根柔软的东西戳进了他嘴里。
祝余的眼睫仓皇地扑棱几下,是一支草莓味的奶酪棒。
他失神地仰起头,看见梁阁掐着烟,把被他抿湿的那截黄色烟尾纳进了嘴里。
梁阁抽烟的样子和他很不一样,和梁阁平时的模样也不一样,他肃着脸,眼神空淡,吸烟时会蹙起眉,显得悍戾而匪气,简直像个兵痞。
他看着梁阁皱眉吸了一口,烟头橙红的火光乍起,梁阁侧过脸,吐出的烟雾擦着祝余的耳畔拂过去。
祝余几乎不敢动。
梁阁握着他的手,在夜里站得太久,手心冰凉而干燥,像牵着女孩子进舞池。
梁阁说,“走,跟我走。”
什么?去哪里?
他神志尚还恍惚,就被梁阁牵着跑起来,按在了公路车的座垫上。梁阁站在他前面,腾空踩着脚踏,上身前倾,公路车像箭一样飞出去的那一霎那,祝余惯性地往后倒了一下。
还可以这样载人?
祝余的脚没处落,两条腿随着前行虚虚地晃荡,出公园里经过一个垃圾桶,他瞅见梁阁精准地将烟蒂弹了进去。
他不知道梁阁往哪个方向骑,他也没有问,他含着奶酪棒不言不语地坐着,无所适从。
深夜的朔风更加刺骨,拂过面颊时,生冷得就像钢刀在剐脸颊的肉。祝余却也不缩脖子,他闭上眼睛抬起脸来,畅快地任寒风在脸上呼啸。
他想,冬天真冷啊,真想贷一些春天。
他正想着,车子猛然往旁边一偏,祝余不妨神跟着一倒,惊骇之下,来不及反应就攥住了梁阁的侧腰。
惊魂未定,就听到了梁阁的解释,“不是故意的。”咳了一声,“站起来就忍不住摇车。”
摇车是骑行中一种常见的加速方式,即站立骑行的同时,握着车把让车有规律地左右摆动。
祝余没有说话,等到确信车子再次平稳行进了,才松开手,结果车蓦地又一摇摆,他心都跟着一歪,仓促间又把梁阁攥住了。
梁阁直接应了,“故意的。”又恶劣地说,“抱紧我,不然我还摇。”
祝余真想打他,终究还是没有再把手收回来,就那么虚虚地搂住了他。他看着沿途,空旷的街道,城市的夜风,停在路边的汽车,三三两两的行人,一一在视野里匆匆掠过。
偶尔会路过繁华的街道,打扮新潮的男女,还未歇业的店面,闪烁的霓虹,有人看到他们,会惊讶地睁大眼睛。
祝余矛盾地羞赧又傲气,这确实是很新奇的载人方式,两个穿着校服的男孩子,一个坐在座垫上,另一个在前面腾空踩着车,风吹动额前的头发,都青春又漂亮。
祝余看着他们,他们也看着祝余。
车已经离开了祝余熟悉的那几个街区,一直到祝余吃完了那根奶酪棒,周围几乎没有行人了,他感觉眼前有灼人的白光。
是长长的一条路,两侧的绿化树上挂满了景观灯带,路上空空寂寂没有人,祝余以前见过很多,只觉得晃眼又残害树木。
但他今天真正进入其间,可能是心境原因,竟觉得心下怦然。树上缀满了玉白的小灯球,圆润可爱,眼睛半阖时只依稀见温暖朦胧的光斑,像一颗颗小行星。四周很亮,却也没有亮似白昼,仍然带着夜的曼妙,梦幻又烂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