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阶(225)
“你把气撒在了黄钦这个可怜人的头上。”袁印光叹了口气,说道:
“贺安清在坛城的日子,过得是好是坏,他有跟你倾诉过吗?隐瞒的理由是什么?你知道一个向导狠心离开自己的哨兵是多么艰难的选择吗?他宁愿背叛你都要出走,又是为何?”
这一连串的问题,郑惑一个都答不上来,如果能知道哪怕一个答案,都不会是今天的局面。他已没了刚刚怒火中烧的焦躁,颓然地说:
“降佛,请让我卸任。”
袁印光不忍看他心灰意冷的模样,道:“你让我如何说?”
“我是圣地的将军,却连自己的向导都留不住。”郑惑的眼神冰冷,与前些日子在轮圆殿信誓旦旦要守护贺安清的自信大相径庭,道:
“我搞砸了一切,我的信仰,我爱的人,都让我无比痛苦。”
“十三阶。”他讽刺地说道,“有什么用?”
袁印光知道,一个失去向导的哨兵先是会自我怀疑,之后就会一蹶不振,甚至做出疯狂的事,就像在青川时那样,这后果不堪设想,他问道:“你想怎样?”
“我要去找他,留在他身边,不再分开。”郑惑那细长的眼中,剩下的只有无望。
袁印光用袖子擦了擦手上的血,说道:“这选择会让你进退两难。”
“我知道我会身败名裂,也会被世人唾弃,甚至在史书上被写成罪人,但我不在乎。”郑惑下定了决心,什么圣地,什么易教,什么韩将军的嘱托,与贺安清比起来什么都不是,他沉声说道:
“为了他,我什么都不在乎。”
袁印光问道:“贺安清想要这样的结果?”
“安清不是一个好人,他杀了余念,杀了耿瑞,甚至还想杀我。就算他十恶不赦,他依旧是我的向导,如果他入地狱,那地狱也是我的归宿。我可以为他做尽伤天害理的事,也可以为他变成昏庸无道的刽子手。”郑惑抛下了道德、尊严以及所有世俗的执着,说道:
“韩将军大概在青川战役幸存者的眼里是个挥之不去的梦魇,但今时今日我终于理解了他,那十几万人的性命,都不值一提,因为这世间,我能看到的只有一人。如果不是他,是谁都不行,没有替代者,仅此唯一。您说我是非不明也好,善恶不分也罢,只要我还活着,就不想再失去他。”
袁印光心中悲凉,最深重的罪恶多半是在绝望中犯下的,而郑惑就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困兽,试图抓住任何一根救命稻草。
他既心疼又忧虑,而同时也预料到了无力阻止的未来。
“为什么爱一个人这么难?”郑惑“咣啷”一声推倒了余念的画像,踩着那些脏污的珠宝走向窗边,看着外面的毛毛细雨,问道:
“所有人的爱情都像我一样,会伴随着生离死别吗?到底要我怎样,才能摆脱诅咒,得到神佛的祝福?降佛,您能不能告诉我……”
袁印光看到郑惑宽阔的肩膀在抖动,即使幅度小得几乎看不到,但音色的异样还是出卖了他。
能让一个硬汉在人前落泪,让他变成了强大的弱者,这是何种痛不欲生在折磨他。
这是袁印光都没有参透的因果,孽缘比无缘更可怕,也许只能纠缠,至死方休,就像他与韩律一样。
“你是圣地的将军尚且留不住他,卸任之后就能做到了?一个人有他的角色和职责,你要帮贺安清,而不是拖他的后腿。无谓的放弃,毫无意义……”
只听“哗啦”一声,挑空客厅的落地窗在精神碎片的作用下全碎了,玻璃渣像暴雨一样落了一院子。冷风吹了进来,郑惑低吼道:
“请不要再用这种说辞来阻止我了!”
韩律让他顾全大局,他选择了离开贺安清;袁眉生劝他爬上高位,他选择了与其他向导结合。压抑、忍耐着自己的爱意,他得到了权力。
而站在权力之上的他,就像一具空壳,曾经忍痛抛下的,才是最重要的。
从今往后,他已不想再为什么圣地、什么联邦做出牺牲,他只愿为自己而活。
袁印光的面前是一头绝望的困兽,无数次撞向牢笼,撞得头破血流,却不愿停下。他用袖子掸了掸身上的碎玻璃渣,道:
“你想要贺安清脱离联邦,就是让他脱离贺平晏,那是他唯一的弟弟。正因他无法摆脱皇族的束缚,才会选择离开你。”
郑惑转过身,脸上有两道浅浅的刮伤,他的眼眶还有些红,但眼里已没有了迷茫,道:
“安清一直对贺平晏有错觉,以为那个人会像小时候一样听他的话。但您应该也早就看出来,联邦的皇帝昏庸无道,所以此次安清以我向导的身份回去,必然会惹来震怒。能救他的,只有我了。”
袁印光蹙眉不语,两边的情况都在往失控的方向疾驰而去。
“陛下!陛下!”七彩连跑带颠地来到了倦勤斋。
门口的服务生拦住了他,面露难色:“陛下和宋主席在里面……诶?!”
七彩完全没有理会,推开服务生就冲了进去,一把推开倦勤斋的木门,门震得咣啷咣啷直响。
矮榻上,宋陨正趴在贺平晏的身上,手臂上搭着一条白皙的腿,七彩撞进来的一刹那,他抽了件袍子将贺平晏裹严实。
然后精神碎片化成一道道锋利的尖锥,朝七彩射出。吓得他抱头蹲下,直接扑倒在地。
“殿下、殿下回来了!”七彩大吼。
贺平晏一脚踹开宋陨起身,问道:
“你说谁?”
“是安清殿下!”七彩壮着胆子,说道,“丰医生把殿下从坛城救出来了,他们抵达边境后,边防部队进行了支援,现在正在飞往燕都机场。”
贺平晏披上外袍随便系上绳子,让七彩平身,说道:
“快!帮朕更衣!”
宋陨不耐烦地将扣子扣上,他依旧衣着整齐,军装笔挺,站起身看着七彩忙前忙后,说道:
“我随陛下一起去。”
贺平晏没空应他的话,只追问着七彩:“他们没报告其他的?我哥有没有受伤?在坛城有没有被易教折磨?”
七彩面露难色地摇摇头,军委上报的情况就这么一句话。
贺平晏见他再说不出什么,催促道:“快点。”
只要贺安清回来了,其他人无论是谁都不会得到贺平晏的一丁点关注,宋陨很恼火,使劲忍着才没有发作。
几辆开道摩托车在前,紧跟着是一辆黑色氢能源车,正开往燕都机场的军事用地。
贺平晏一语不发,他心里无数遍祈祷着能见到一个完好无损的皇兄。
“那里还疼吗?”宋陨是故意这样问,刚刚他们没准备,过程也很粗暴,说不定擦伤了。
贺平晏只焦急地盯着窗外,根本没搭理他。
对方的无视更让宋陨怒火中烧,果然贺安清不该回来的,他就该死在外面。
下午气压很低,昨夜刚下了一场大雨,周遭弥漫着湿气,云层比往日都要黑都要厚,大概这场雨晚上还要继续。
皇宫的车到达了停机坪,贺平晏下车等待。他拖着华丽而沉重的黄袍站在陪同人员的前面,不让任何人陪伴,只抬头仰望着天空,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宋陨站在其侧后方,微微垂眸看着他的后脑勺,只要有贺安清的时候,他永远是被背对的那个人,贺平晏甚至不会正眼看他。
天边出现了一个白点,接着逐渐变大,能看出是个军用运输机,这是边防的飞机。
很快,飞机在不远处的跑道上降落了,当起落架因与地面摩擦冒起浓烟时,贺平晏的心早已飞到了皇兄的身边。
他不住默念,他的哥哥一定要平安。
飞机逐渐降速,绕了一圈开到停机坪的指定位置,停稳后升降梯接上,舱门打开,贺平晏几乎是用跑的来到跟前。
先出来的是两名边防军,他们走出舱门向皇帝和宋主席行了军礼。
紧接着是身着军装的沈戎,即使离得老远都能看出他模样颓丧,脸色铁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