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宫有兔(286)
如果没有那些苦难,我们会怎么样呢?
会不会终其一生,我都只是月华城中一名普通郎中,一生无波无澜。而你,会是自由自在东泽的小少主,还是尊贵的南越世子殿下?
一南一北,秒层云万里,永远不认识。
又或许某一日,月华城的郎中也会想去云游天下,南越世子亦选择踏上旅程。或许两人会在落日的沙漠上擦身而过,在雪夜的破庙里点燃对方熄灭的篝火。
彼此不见,各自逍遥。
如果是那样。
如果是那样,是不是也好?无苦无痛,无相思之扰,无离别之苦,没有痛彻心扉的不甘与不舍。
可是。
可是,倘若真的能够重头来过。
慕广寒想,他应该还是会毫不犹豫一头扎进这不幸的命运。
尽管短暂。可他随时闭上眼睛,都还能想起乌城水乡的朵朵莲灯的璀璨,西凉水祭塔一片黑暗中的气息交缠,北幽山中落下的红色盖头时的心花怒放。还有儿时月华城下的点点萤火。
那是他人生第一次,对“一生一世”有了具体的想象。
……
月下祭塔,皎皎穹茕。
慕广寒的眼底已是血腥一片,可或许正因到了最后,他反而隐隐有了一丝回光返照的力气。
虽然大概,这力气只够动一动手指,说一两句破碎的话。
慕广寒心里苦笑。
如果可以,他多想最后再摸一摸燕止的脸颊,流连抚过那优雅的唇,蹭一蹭眼角淡淡的红。
他还想说最后一些温柔缱绻的话作为告别。
还有太多太多未尽之言,喜欢,依恋,舍不得。还有。
很多。
很多很多,都还来不及跟他说。
可他真正挣扎着抬起手指,却只指向了祭塔的方向。而说出口的,破碎没入风声的,只有一句“你一定能,保护好……”
燕止,你一定能保护好南越的安定,西凉的繁荣。
守护好我们那么多年拼尽全力捍卫的亲人战友、家园百姓。
“一切……交给……你了……”
慕广寒没有听到燕止的回答。
许是因为他再一次跌入了黑暗,周遭又都是轻飘飘的幻影和小声的嘈杂。他整个人沉浮在一片痛海,时而清醒,时而所有的场景又与过往记忆混沌交错、分辨不清。
祭塔的大门,仍是记忆中的模样。
其上细碎的鎏金点缀,亦是记忆里圣洁的玉色辉光。
祭塔里,仍旧还是那冷硬的白玉砖。他此刻浑浑噩噩被抱着走上回转的阶梯,耳边回想着熟悉的、那冰冷肃穆的声音。
一下,又一下。
可为什么,他会记得这些。
为什么,他记得曾经走上过这条献祭之路。
甚至记得祭台之下那一潭清泉的冰冷刺骨,记得天火灼烧在身上那噬骨焚心的痛。
可是。
怎么可能,他为什么会记得这些。
是梦吗?是在儿时孤冷的月华宫中,无数次想象,让他已分不清真实与幻象?
他不可能曾经献祭过。
倘若献祭过,他早该已化作尘埃。又怎么可能还活着。
可是。
剧痛再次袭来,周身颤抖,头疼欲裂。他痛得几近崩溃,想要哀嚎却仍是发不出声音,双目已是猩红浸满,意识越来越纷乱。
“阿寒!”
他似乎听见燕止的声音,知道自己仍在他的怀抱。可是。
可是。
纷至沓来的记忆碎片,分不出是真是假。儿时想象中的献祭场面总是很是宏大。有天子仪仗,有万民瞩目。然而真实的献祭却并不是那样,那时他的身边只有一个人,紧紧抱着他。
而他,也如此刻般狼狈不堪、不成样子。
淡淡幽兰香弥散,祭司服的广袖有月色绣样做点缀……
可是……为什么会是顾冕旒。
周遭依旧飘荡着影子,慕广寒再度不确定自己是清醒还是迷离。一边好像尚有神智,一边又理不出头绪。唯一的好处,在爱人温暖臂弯之中待久了,至少炙热肌肤碰触的地方不再那么疼痛。
很奇怪。
明明他已经知道,燕止从来不能止痛。
但事实上,就是不再那么痛了。
慕广寒终于从混沌中清醒过来。
鲸灯摇曳,照着祭塔白砖铺就的地面,一片斑驳光影。
燕止靠着一侧墙壁,紧紧抱着他,修长手指温柔梳理他的头发。
见他醒来,燕王忙拿出水袋,小心翼翼地喂他喝水。那水贴身放着,带着一丝体温,很是甘甜。喝完,燕王又细心替他抹去唇角水渍。
“阿寒,我只能送你走到这里。”
他伸出手来,指尖触碰到虚空,出现了一道极光般炫目的屏障将他弹开。九层祭塔,他抱着他上到第八层,距离塔顶仅有一步之遥,却不能继续前行。
慕广寒唇动了动。
燕止见状,又喂了他几口水。得到滋养,慕广寒轻咳了几声,终于嘶哑出声:“只有……月华城主……可以上到……塔顶。”
“但还……还,不到时候。”
“……”
献祭的时辰,应是午夜。而此刻距离那时约么还有一个时辰。
昏天黑地的塔中,不得见天日。时空都仿佛被无尽的黑暗吞噬,慕广寒意识混沌,按说也不会知晓当下时辰。
可也不知为何,他就是知道。
额头滚烫,身体似被无形的力量拖着,越发沉重。明明还有很多话想说,到头来却只能勉强挤出微弱的声音:“多陪我……陪我一会儿。”
“好。”
好。
只有最后的相守,可意识却再度昏昏沉沉。
就在慕广寒将失去意识堕入黑沉的瞬间,他感受到一股暖流,从交握的双手源源不断传入体内。
那是燕止的力量,他知道。即便什么都忘了,他还是能那么快无师自通捡起法术。如果有力气开口,他真想夸夸他。
浮光掠影,迷迷糊糊,燕王指尖轻抚他的手腕。
好像也没能告诉他……一直以来,他都特别喜爱这样的爱抚。
再度醒来,仿佛过了很久,但似乎又只是片刻后。时辰仍旧不到午夜,燕止问他:“饿不饿?”
燕王身上也没有别的,只有一小包细细包好的杏子糖。
他捏碎了喂给他,甜甜的。慕广寒吃了好几块,终于再度有了一丝力气。手微微抬起一点,无力垂下之际被燕止紧紧握住,他把那手贴在脸颊,闭目蹭了蹭。
“……”
“冕旒。”
有片刻的安静,燕止墨瞳深邃,凝视着他。
世人都说燕王桀骜。可他在默然片刻后,就只是垂眸,再度抱紧了他。
“嗯。”
而慕广寒,却浑浑噩噩,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叫了他什么,只继续喃喃:“等我上去……你一定要,离祭塔……远一些。”
“越远越好……免被天火波及。”
“……”
“嗯。”
“回南越,你还有,许多,责任。”
“嗯。”
“以后,偶尔……”
“……”
“偶尔,每一年,想想我。”
“嗯。”
“……”
“阿寒。”
燕王摩挲着他冰冷的手,垂眸道:“你忘了。我说过,会去找你。”
“……”
“我答应过你,若我们分开,无论多远我都会找到你。无论你身在何处,不管要用多少年。”
“所以,别怕。安心等我就好。”
“相信我。”
“……”
一点点万年鲸灯的余晖,浅浅点亮漆黑幽深的祭塔。很安静,也很温柔。
燕止吻去慕广寒眼眶努力忍住的泪,却越吻越多。慕广寒咬牙,伏在他怀中又落了几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