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宫有兔(258)
回他们那座半山腰上刚刚建好的婚房,哪怕宿命早已注定他们相伴的时日也许不多。但至少不是今次,他也不愿这次相见,就是他们的永别。
“好。”
慕广寒郑重点了点头。
燕止这才勾唇一笑,策马转身,日光下的银发熠熠生辉。慕广寒心口随之发紧,明明短暂浮生、无数离别,却好像从来不曾这么涩然揪心。
“燕止!”
“……”
“待到重逢时,我就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一切!”
云朵遮蔽太阳,他终于看清了燕止的笑意。
那一刻他的笑意里有燕王的张扬,又有很久以前的明眸温柔,宛如记忆中那一片最暖的光和云。
“一言为定。”
……
朝霞如织,璀璨绚烂。
两路人马如雁阵般向不同方向远去,直至消失在彼此视线。
很快,日头攀升,光芒慷慨地给南越巍峨高耸的城墙镀上一层浅金辉煌。城墙外侧,护城河如同一条银链波光粼粼。城下的苍茫平原上,一座座铁壁营寨壁垒如雨后春笋拔地而起,桥头耸立、守卫森严。
何常祺一身光闪闪的金盔戎装,手持他拿寒光凌冽的长刀,一大清早正在城墙之上巡视。
刀削斧凿、沉静俊美的面容之下,心里却如潮翻涌、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兵分三路,燕王带纪散宜一行人去东泽风祭塔,城主则带赵红药一行人向西凉水祭塔进发。
而他,何常祺,作为西凉最强的战斗力,则被委以重任,留下来与洛南栀、邵霄凌一起共同镇守大本营南越!
燕王把大后方留给他,这份信任倚重何等沉甸!谁成想临行前,师远廖那个蠢货却来嘲讽他:“嘿,你有没有想过,他们把咱仨都带了,偏偏就不带你,其实是嫌你碍手碍脚?”
“你懂个屁!”
何常祺怒目而视,白眼翻得那叫一个利索:“带上你们仨,还不是因为信不过你们能独当一面。哪像我,凭一己之力就可护南越周全!”
他说着骄傲仰头,目光如炬紧盯天空中盘旋的雄鹰。随即又低下头,认真看了看自己满是老茧的手,以及那把跟随了他多年的长刀。
这把长刀,被修过五回。
第一次,是他小时候拼命练功不慎将刀弄出了卷口。第二次则是年少时演武场输给燕止。第三次是他从仪州战场回来。第四次是在北幽神殿弄坏。第五次是从北幽皇都逃到洛州,邵霄凌尽地主之谊,给他换成了南越精钢。
五次翻修,见证了西凉醒狮何常祺的成长,更承载了他荣耀。
如今回望,他最初上战场,他为了什么?不过是不甘被父母光芒掩盖,年轻气盛一腔豪情,想为自己打一个前程罢了。
直到后来才渐渐长大,明白了众生不易、百姓疾苦,初心渐渐变得沉重。如今再抬头,看那头顶撕裂天际的浮屠阵法,他心中的信念早已不再只有个人荣辱、家族荣耀,更有了守护天下的职责在身。
但,守护天下,何其责任重大啊……
他不由叹了口气,身后,洛州侯邵霄凌也上来了城楼,正在指点一队亲兵,神情专注认真,全然不似平日里吊儿郎当。
“呵……还别说,有些人偶尔严肃起来,倒也还能装装样子。”
何常祺嘀咕着,又从城墙望下去。城下,是洛南栀的巡回轻骑如风般掠过草原。旁边,是李钩铃和沈策铜墙铁壁般的营寨。钱奎将军正在另一侧刻苦操练的甲胄兵,所有人严阵以待。
他们是他之后一战的战友。
而这一战,也将是他们所有人一生最重要的战役。
许是今日,又或明日。总归不远,何常祺暗暗紧握手中长刀,心里暗想,既然城主此去西凉是替他守护家园,那他自然也当竭尽全力,守住脚下南越这片土地。
一定。
第116章
当夜。
慕广寒一行奔袭百里,在星月之下悄然进入南越王都陌阡城。
月光如练,银辉倾洒,轻柔拂过新砌的城墙。
经过官兵百姓们齐心协力的辛勤修缮,昔日被天火肆虐、满目疮痍的都城,如今已是焕然一新。
华灯初上,城中街道两旁盏盏灯笼高悬,商铺鳞次栉比。即便长空之上,那暗红色狰狞的浮屠天裂依旧如恶兽之眼,静静俯瞰大地,可城中的男女老少却依旧尽力过好每一天。夜市小贩高声吆喝,笑容热情洋溢。货物琳琅满目,从精致瓷器到香甜糕点应有尽有,新出炉的杏子糖果还被做成了憨态可掬的兔子形状。
可惜慕广寒无暇驻足欣赏,仅稍作补给,便率领兵马继续一路北上。
就这么日夜兼程,仅在第二日晚餐时分,才在众人修整之时短暂下马小憩了片刻。半梦半醒,隐约听见赵红药在和宣萝蕤、师远廖一边烤肉备饭,一边闲聊。
师远廖:“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奇怪。咱们分兵之时,不是说好的由城主同神棍和狐妖去东泽,而燕王带咱们回西凉的吗?”
“怎么如今反而是城主跟咱们去西凉,燕王却跟着纪散宜他们几个去东泽了啊?这根本没道理吧!”
“燕王对东泽地形又不熟悉,跟那伙人更不熟,去了不是处处掣肘?”
“你啊……”
赵红药闻言,无奈笑了:“就只会打仗,人情世故是一点不学。你也不想想,南越真会傻到‘放虎归山’,让燕王带咱们三个回西凉?”
师远廖闻言震惊之色溢于言表:“放、放虎归山?”
“啥叫放虎归山啊!不是,这如今天裂乱神,都末世在即了,理应万众一心携手并进、共渡难关才是。燕王又不是疯子,又怎会趁此机会谋划重回西凉、拥兵自立?”
宣萝蕤幽幽道:“远廖啊,你还是史书读得太少了。”
“古往今来,便是大厦将倾、大限将至,仍为一己私欲累死亲友祸及天下之人,那可是大有人在!都不止不胜枚举了,简直可以说是历朝历代连篇累牍罄竹难书都不为过!”
师远廖一脸茫然:“???”
“可、可咱们燕王又不是那种庸人!何况都已成亲了,城主总不至于到现在还在怀疑咱们吧?”
宣萝蕤道:“我觉得吧,城主倒是从未怀疑过燕王。”
“但正因为他不疑,燕王才更要自请主动避嫌了。毕竟这世间人心难测,真的在乎某人,就该像他一般事事妥帖、处处周全,才能叫人放心,不是吗?”
“啊这。”
师远廖似是有所领悟,声音却仍透着困惑:“可都成婚了,何必还这么拐弯抹角?”
“你呀,若以为成婚便是一劳永逸,就大错特错了!正是因为成了婚,才该事事处处更加细致经营,方能长久和睦美满。总之,你多跟咱们西凉情圣学着吧。”
师远廖当场撇嘴:“才不要!学什么学,万一将来老子也找个跟他俩似的,啧,为保平安还是这辈子都不要成婚了。”
“……”
一番话,慕广寒只能装睡,因为实在是没脸睁眼。
很快队伍再度上路。其实这些日子以来,疲惫风尘之余,慕广寒都努力不让自己去想关于燕止的事情。
毕竟决战在即,步步凶险,他要考虑、要忧心的事情太多。
敌暗我明,加之姜郁时此时蛰伏月宫神殿之中还不知又在设计什么逆天法阵、尸鬼阴招。前路满是变数,任何一点点差池都可能都导致全盘皆输。他究竟是否真有本事,能护佑天下苍生,护得住身边战友?
不知道。
适才赵红药他们才那番话,还是让他忍不住,偷偷地想起了分别前……确实是燕止主动请缨要去东泽。怎奈当时慕广寒实在太忙,也无暇与他多说什么。
但或许。
他那时,是该多对他说一些什么的。
该告诉他,其实自己很感激他这段日子总如此处处替自己着想。也该多嘱咐他,东泽凶险,有瘴气深林,望他务必平安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