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54)
“臣的人头就在这,等着陛下来取走。”裴信略微垂着眼眸,温柔地看着他,“能死在陛下手上,臣死得其所。”
林晗颓然地把手松开,两臂止不住地发抖。他踉跄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后退几步,发痛的眼眶里溢出几滴泪。
裴信捡起滚落到一旁的伞,再度朝着林晗伸出手。
“臣带陛下回家。”
裴信手段通天,想在盛京府宅里藏个人简直是易如反掌。他行事向来滴水不漏,翻开自家族谱,给林晗做了个有模有样的假身份。
燕云之乱后,他爹裴辅一脉几乎死光了。裴辅有个弟弟也上过战场,后来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打仗到一半便上山出家做道士去了。
多亏他跑去出家,才避开了兵败身死的结局。朝廷对出家人宽容相待,即使是裴氏一落千丈的时候,这个人也没有受到波及,而是在山中潜心修道,不理世事沧桑。
此人在出家前并未娶妻,名下却有个儿子,叫做裴倓。裴倓失踪已久,整个家族都当他在外遭遇不测,身死魂销了。
林晗挺喜欢这个名字的。不为别的,仅看倓字的偏旁便知道,他是跟裴信一个辈分的。世家规矩繁冗,辈分可是意义重大。
“我跟你爹一个辈分,你就是这么跟我说话的?”
回京的时候已经到了冬月,相府后院里有条河,如今已经开始结冰。林晗出不了门,没事便到河边去钓鱼。
河水宽阔,两岸山石亭阁错落有致。冬日的暖阳金辉灿烂,照彻河畔灰白的轻烟雾气。
裴纯行眼睛里像是要喷火,却只能隐忍着怒意,深吸一口气,毕恭毕敬道:“还望叔叔抽空莅临,小辈恭候大驾。”
他是来送请帖的,亲姐定在十一月出嫁。裴纯行如今在丞相手下当差,父母费尽心机要攀稳这棵大树,便嘱托他一定要请到贵人出席,给家里沾些光。
请柬送到,裴信没说好与不好,害得裴纯行心里直打鼓,怕竹篮打水一场空,回去得挨一顿臭骂。
他灵机一动,想起先前裴信一心要找林晗,现在找着了,林晗却跟他颇为不睦,惹得丞相很是心烦的事,今日便到林晗跟前来想法子。
林晗笑着打量他,漫不经心地在鱼钩上穿饵,道:“这还算懂事。”
裴纯行脸上一喜:“那,叔叔是答应要来了?”
“哎。”林晗愁云惨淡地凝视着江面,挥臂抛出鱼线,“我倒是想出门去透透气。可是你也见着了,我如今跟个囚犯没什么两样,就是想去沾沾你家的喜气,也没那个福分。”
饵食“扑通”一声落入河里,溅起一串水花。林晗靠着一块山石坐定,握着鱼竿闭目养神。裴纯行连忙凑到他跟前,道:“这有什么,若叫上丞相一同去,他总该放心了吧。”
林晗轻轻抬起眼,看向裴纯行焦急的神情,禁不住噗嗤一笑。这人不知该说是傻还是单纯,怎么如此沉不住气,把心思全部都明晃晃地写在脸上,旁人一眼就能把他看透。
喜怒不形于色的裴信,怎么会选中这家伙接他的班?
这些日子以来,林晗一直都在盘算着怎么逃走。正烦恼时,裴纯行便来给他送机会了,叫人如何不暗叹一句天助我也。
丞相府里守卫森严,到处都有眼线,逃跑成功的概率不大。只有出了这座相府,才能看到些许希望。
第59章 你敢吃,我敢做
前段时日穿惯了甲胄,重新换上锦衣绸缎,林晗颇不适应。府里给他备下的衣物配饰,一水儿的天青月白,说是最显神韵,配上玉带真珠,整个人清润出尘,气度超脱。
他已经懒得去问是谁说的。从小裴信就老把他当玩物打扮,比养女儿还要精心细致。衣食器物,车马舆从,样样都自作主张安排得明明白白,林晗本人没有半点选择的余地。
也不知这人哪来如此强的掌控欲,朝政都不够他挥霍心力,非要盯着林晗事无巨细地折腾。早年间,林晗确实与他有过“戮力同心”,和睦相处的时日,只不过后来两人分歧越来越大。大到政见,小到芝麻绿豆的事都会闹得十分不愉快。
没“驾崩”时,林晗脾气执拗,总喜欢与裴信争论,如今时过境迁,他没了那份心力,不想在琐事上耗费精神。
他只想逃出去,去找卫戈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只要看不到尸首,他便相信他仍留在世间某处,等在自己去找他。
该换他去找他了。
林晗背靠着白石,眼望着江心的水雾出神。裴纯行一跟他打开话匣子,便喋喋不休了半天,岂料林晗全未听进耳朵。
“那就这么说定了?”裴纯行道。
林晗猛然回过神来,怔怔地说:“什么说定了。我跟你叔父闹得那么僵,无事不登三宝殿,他定会觉得我别有用心,怎么可能放我出去。”
没入水里的鱼线突然动起来,林晗立马坐直了身子,手里动作不断。裴纯行立在一侧,眼见着一条肥美的白鲢浮出水面,灵活地弹动着。
“这时节鱼儿都潜入水下消失不见,还能钓到如此漂亮的鱼,实在不容易。”裴纯行赞叹道,突然灵光一闪,“既如此,不如细心烹调,才不负垂钓之功啊。”
林晗收好鱼,偏头望向这小子写满怂恿的眼神,笑道:“也对,一蔬一饭足可见人心,何况是此等美味。
“对对对,‘金齑玉鲙’,更别说是您亲手奉上的,丞相必然会高兴。”
林晗脸上笑意渐浓,略微抬高了手臂,拿宽袍大袖挡住嘴角。他是做皇帝出身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哪里会做饭这种事。
只要裴信敢吃,他就敢做。所谓是君子远庖厨,林晗都“洗手作羹汤”了,他总不会婉拒他一片心意吧。
“是个好主意。”林晗提着鱼篓站起身来,“唉,我看他手上有伤,想必是旧疾复发。切鱼做脍虽好,我却一直不喜欢,不如就用荇菜炖汤,还能养养身子。”
裴纯行听完喜不自胜,便跟林晗行礼告辞,说要到裴信跟前去说他的好话。林晗笑而不语,一人回了住的院子,换上短衣,亲自进厨房折腾了好几个时辰。
他做出的菜看卖相不错,鱼肉晶莹如玉,汁浆洁白稠美,面上浮着翠玉青花,瞧来十分可口。但味道究竟如何,全看老天爷心意了。
裴信才下了朝不久,跟几个属官在兰堂议事。林晗栖身在隔断后头,顺着雕花镂壁漏进后堂的天光往外查看。裴信隐隐约约瞧见他的身影,原本肃然的面容上浮现出些微笑意。
林晗报以一笑,心底却一片冰冷。他随意寻了个坐处,在薰笼边泡茶,前面传来阵阵谈话声。
“达戎王子即将归国,陛下颇为不悦,今早召了王中书进宫议事,一直商谈到上朝前。”
“王致一日不与我唱反调便不舒坦。”裴信的嗓音淡淡的,“他会反对,我丝毫不意外。”
林晗手里摆弄着茶具,脑中回想是哪个达戎王子,终于记起是从小就被父君送到盛京来做质子的贺兰敏。他见过贺兰敏,那人虽然长着一副达戎相貌,生得孔武有力,可经过十来年的生活,早就跟梁人没什么两样。
裴信为何突然要放贺兰敏回国?他琢磨了片刻,难不成是达戎有变,放他回去内耗夺位?这等以逸待劳的手段,的确很像裴信的风格。
“如今烦扰的倒不是达戎,”另一个声音道,紧接着一阵书册翻动的声响,“聂峥带领残部逃往塞外,成了叛军。昨日田知度送来消息,北方叛军的势力扩展到了灵州边境,叛军首领挟持了我朝平都公主,要朝廷交钱赎人。”
最初那人接口道:“聂家世代公卿,累世尊贵,哪想他们的子弟有朝一日率部叛国。聂铭泉下有知,不晓得会作何感想。”
裴信轻声一笑:“不敬天子,枉为人臣。聂氏能有如今万人唾骂的下场,无非是自作孽不可活。我南下灵州时叛军哪敢现身,聂峥长于勇武却疏于谋略,麾下一帮丧家之犬,翻不起大浪。”
他停顿一瞬:“等贺兰敏回国,交给达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