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243)
聂峥俯首听命,单枪匹马到了缇骑跟前,与那金甲红袍的将官商榷。左右骁骑卫算是聂峥的旧部,他们能听进他说的话,只是犹疑不定,两面为难,死守着宫门不肯放行。
将近一个时辰过去,天色越来越亮,皇城上空风起云涌,翻滚的阴云后时不时响起闷雷。
安子宓没到。
林晗命人竖起滴漏,耐心等待。豆子大的雨点打在地上,不一会,宫城地砖便染成了暗色。
平地刮起冷风,呼嚎嘶吼,卷起烟尘落叶,汇成一股股漩涡。
眨眼便到了正午,早就过了散朝的时辰,还是不见安子宓踪影。
林晗高声道:“左右骁卫,烦请放行,我等今日一定要见到陛下。”
那将官抱拳行礼,道:“衡王殿下,莫为难我们。无诏不得入宫,两位殿下请回。”
“别让他们走!”远处有人厉喝。
林晗循着声音回头,只见一人骑着高头大马赶来,身后一队弯弓张弩的亲兵,蚁群似的朝他们涌来。
那人勒马,环顾四周,下令道:“宫里传来消息,衡王和楚王带人闯进宫中谋害陛下,就地拿下!”
楚王脸色遽变。林晗嘲道:“我们在这等安子宓半天,宫门都没进,他倒是会颠倒黑白!”
穆惟桢怒道:“陛下呢,你们把陛下如何了?”
那人是安子宓党羽,不知从哪调来一队人马想捉拿他们,阴恻恻道:“陛下自然已经被你们两个反贼谋害了,何必明知故问?”
林晗皱眉。这狗贼,废立不成,干脆把人杀了,再陷害他们两个,好毒的心思!
安子宓不仁,别怪他不义!
林晗拿马鞭指着那人,怒喝道:“聂峥,把这走狗给我拖下马杀了!”
那人一惊,大喊道:“谁敢?我是奉命捉拿谋逆之徒,左右骁卫,还不动手!”
禁军不明所以,听那人言语凿凿,不敢违抗朝廷旨意,权衡之下便打算捉拿林晗等人。千钧一发之际,卫戈带着一拨人马浩浩荡荡赶来,包围了崇庆门。
赶来的援军密密麻麻,林晗怔愣地望了望,大致有五千上下。卫戈从哪找来的帮手?他原本预计着强闯宫城,崇庆门前会有一番搏杀,如此一来,情势霎时倒向他们,倒是省事了。
安子宓派来的人立刻变得战兢惶恐,个个鹌鹑似的,缩着脑袋不敢吱声。
齐震领着一队官军上前,朝守门的禁军道:“让开。”
“齐将军,这……”禁军大将迟疑道。
齐震不耐烦道:“怕什么,出了事有我担着。我跟你们一同守在这。有人谋害陛下,衡王、楚王,还不快进宫救驾。”
林晗朝卫戈睇了一眼,振臂一挥,道:“儿郎们,随我上。”
缇骑退散到宫门两侧,朱红大门徐徐分开。林晗和穆惟桢照先前说好的兵分两路,长驱直入,无人敢挡,须臾便赶到内廷。
太后所在的长乐宫遥遥在望,卫戈一路追随在林晗身后,冷不防被他问了句:“你叫齐震来的?”
卫戈道:“我只跟他说了一句话。”
林晗唇畔浮起抹浅笑:“桓儿越来越能耐了,简直帮了我大忙。你跟他说了什么?”
“我告诉他,要除安氏就在今日,”卫戈目视着巍峨的宫殿,轻声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林晗点点头,率领人马赶到长乐宫前。宫人们不知发生何事,吓得抱头鼠窜,惊叫连连。
他思忖一瞬,让卫戈和聂峥包围长乐宫,守在殿外,自己领着几十亲卫进殿寻找安太后。
宫室里安放着一座机杼,林晗找到安太后时,她正独坐在织机前,拿着绣绷针线,淡然至极,仿佛不在意大势已去。
安氏少年时也是名动天下的美人,如今年过半百,面孔丝毫不见老态。一身素净的海青,长发如瀑,霜华斑斑。
一针一线,描绘出栩栩如生的合欢、结香、梧桐子。纤纤素手将霜雪似的绣品拆下,摊在掌心,恰成一团皎月般的扇面。
殿内熏香袅袅,香中有股佛寺的烟火气,闻着宁神静心。
林晗朝她交掌一礼,不卑不亢。
“娘娘。”
安太后抬起墨黑的凤眸,丹唇微微一弯。
“还是让你找到这来了。”
她待人说话极温柔,轻而易举就能平定人心。只要当着她的面,即便是水火不容的仇人,也能平心静气。
“太后娘娘倒是不惊讶?”
安氏习以为常,笑道:“成王败寇,何须惊讶。大势已去,输了,就是输了。”
林晗垂着眼睛,道:“娘娘本可以在宫中安享晚年,何苦走这一遭,染指权位之争?”
安太后笑吟吟地端详他,目光澄澈,仿佛阳光下的泉水,像是把他看穿了。
“那含宁何苦非要回盛京?”
林晗怔住。安太后接着说:“我啊,和你们一样。你们都能做皇帝,为何我一个女人就做不得?”
几十年形单影只,既然这辈子只能做孤家寡人,那就做天下第一的那个。
“娘娘,帝王是天下人的帝王,不是你的、我的、你们的、我们的。倘若一国之君只顾争权夺利,罔顾家国兴亡和百姓死活,那便枉为天子,活该遗臭万年。”
安太后抚着发鬓,轻轻一叹,道:“你倒真是长大了。第一回见你,才不过膝盖高的小娃娃,怕生得很,只敢躲在他身后。现如今,已经对做天子颇有心得了。”
林晗默然一瞬,沙哑道:“他死在塞外了。连碑也没有,棺椁也没有。”
安氏眼神动了动,随即平和地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林晗望着面前铁石心肠的妇人,忽然觉得一阵酸涩。
“娘娘就一点不为令昭心疼。”
安太后猝然闭眼,平静道:“含宁,你走吧。我输了,前尘后事都随天命吧。”
林晗胸间一沉,无话可说,转身快步出殿。殿门前跪了一地宫人,瑟缩地伏着身子,不自觉挡了他的路。林晗在人堆前止住脚步,强忍着翻腾的戾气,猛然听见一阵器物破碎的声响。
碎裂声后,紧跟着女人悲痛欲绝的嘶吼和号哭,喊到最终气咽声哑,宛如一头濒死的母狮。
第260章 取经
林晗对着一地宫娥宦官道:“去陪着太后娘娘,要出什么事,就拿你们长乐宫的问罪。”
那些人慌忙应诺,争先恐后地退入殿中。林晗跨出宫殿大门,卫戈正等候在阶上,身后十来个部曲,一看见他,便匆匆走来。
“怎么样了?”
林晗无奈地摇头,道:“我担心她留着后招,便告诉她穆令昭的死讯,想激一激她。现下安太后应当只顾着悲痛,无心生事了。”
卫戈在殿外听见那一声声令人胆寒的号哭,原来都是含宁的诛心之计。
林晗看出他的想法,拍拍卫戈肩膀,道:“也不尽然,我心里困惑,她跟丈夫儿子当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有意试探。不想歪打正着,安太后果然还是疼惜令昭太子的。”
只是人死后才放不下,又有什么意思?好端端的一家人,为了权势地位,最终都面目全非。
长乐宫的事情了结,林晗留聂峥守在殿外,带着卫戈到太微宫查看皇帝。安太后身边寂寥冷清,皇帝这头倒是挤满了人。穆惟桢像是把整个太医局的医官都叫来了,满殿挨挨挤挤,众人绞尽脑汁地给躺在龙榻上不省人事的皇帝续命。
林晗拧着眉头问:“怎么回事?”
穆惟桢脸色铁青,瞥向一个跪在角落里的女人,冷声道:“你问她。”
林晗瞧向那女人。雍容华贵,天姿国色,世间难得的佳丽,正低躬着背,哭得梨花带雨,洇湿了脸上脂粉,红痕阑干。
他负手走到她跟前,忍不住泄出声轻笑,道:“苏丽华?”
那女人抬起朦胧泪眼,捏着一角手绢,怯懦地望着他:“衡、衡王殿下?”
明婳说兰庭卫都认得他,此言不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