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258)
他却不觉得病痛难捱,比起身上的痛,心底的歉疚更加煎熬。
林晗反复回想着燕都城下那日,想的越多便越惶恐不安。如果他再慎重一点,没有轻易发兵,是否就不会落得如此结局,长公主便不会丧命了?
长公主的死像是幽灵,日夜不停纠缠着他、折磨着他。他不断归咎于自己,深重地自责,穆思玄固然是罪魁祸首,可他也参与其中,铸成了大错。
是他不够小心,逼死了长公主。
烬夜明与聂峥时常到寺中看望他,林晗却提不起见人的兴致。一个月后,他便在身心的折磨下消瘦枯槁,骨肉嶙峋。属下担忧不已,看不下去,奈何无论如何劝说他都不肯听,一直陪到长公主的丧事办完。
林晗为她选了陵址,就在东郊浮阳山,邻近先安国郡王的陵墓。好山好水,明媚秀丽。
下葬那日,他在陵园祭拜完毕,刚巧落了今冬第一场雪。
北方的雪声势浩大,才一盏茶的功夫便染白了青山绿水。公主墓和郡王陵遥遥相对,在铺天盖地的大雪中缄默而长久地陪伴着彼此。
风雪肆虐,林晗静立在山道上,望着他们长相守的坟茔。辛夷撑着一把纸伞到他跟前,轻声道:“主公,该回城了。”
林晗轻轻点头,与她朝山下走,一身玄黑的裘袍在风涛雪浪间狂舞。
“近来燕都如何?”
辛夷迟疑道:“有聂将军在万事顺遂。只是有一事,不知该如何告诉主公。”
“说吧。”林晗轻声道。
“天下谣言四起,都说是殿下您杀死了长公主。”
林晗不屑地笑了笑:“这样啊。随他们去吧。”
“主公就一点都不担忧?”
林晗轻轻一叹:“攻城那日我就料到了。辛夷姐姐,从今往后我们要四方征战了。”
辛夷怔了怔,坚定道:“属下不怕!”
“我也不怕。”林晗淡笑道,“所以随他们便吧。信也好,不信也罢,我都不在乎。”
他默默地想,只要裴桓不信,一切都好。
雪势越发大了,他们走上离山下近的小路。为表诚意,车马随从都在山脚,林晗徒步上山,身边只有辛夷一个下属。
浮阳山山高林密,小路曲折陡峭,走了约摸半个时辰,拐进一座绵延茂盛的松树林,四面忽然风声紧啸,乱雪飞旋,跃出数道赤红的人影。
辛夷立刻挡在林晗身前,横起纸伞指向他们,厉斥道:“什么人,莫要挡路!”
林晗环顾四周。十个,都穿着赤红长袍,头上裹着斗篷面罩,看不清长相。
辛夷拔出腰间佩剑,再取下一只盛满丸药的锦囊,一并交到林晗手上。她警戒地观望一圈,猛然朝身前几人跃去,挥伞出招。那伙人来者不善,纷纷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向她凶恶地挥刺。辛夷武功上乘,却难以应对众多的敌人,拿着纸伞左挡右格,勉力接下几招,气喘吁吁地退回林晗身前。
“主公,你先走,我拖住他们。”
林晗皱紧眉头。方才辛夷与他们打斗时,这些人在招式间露出了手腕,每个人右手上都纹着一朵澄金的莲花。
“辛夷,我身体不好,走不了多远的。”林晗道,“走不了多远,却能在原地和他们周旋一会儿。前面树林茂密,我们一齐冲过去,分头逃跑。你快些下山报信,让烬夜明过来,速去速回。”
辛夷盯着虎视眈眈的红袍人,愤然一叹,咬牙切齿道:“好。”
他们看准时机,照计议好的冲向前方茂盛的松树林。红衣人一拥而上,凶狠地挥舞着软刃,招招杀气腾腾,势要取林晗性命。辛夷拼死拖住几人,见林晗深陷围困,一时乱了阵脚,挡在他身前。
林晗大力推开她,挥剑刺向一人,高声道:“走!”
他这一掌用了十分力道,辛夷被他推出了人堆,惊惶大喊:“含宁!”
“快走!”林晗正与一人缠斗,分神厉声道,“快去找人!”
辛夷咬了咬牙,将手中纸伞朝他面前那刺客投掷过去,接着施展轻功遁去。
那红衣刺客敏捷地躲开纸伞。林晗得了喘息之机,飞身朝密树合围处奔逃。树林太密,刺客们也只能分散开,在他身后紧追不舍。
林晗迂回着跑动,直跑到手脚乏力,嗓中漫出淡淡的血腥味。他在一处陡坡前佯装摔倒,解下裘袍挂在枝头,换个方向匆忙逃命。那些刺客竟真将衣服误认成了人,盯着裘袍追,等追到近处发现上当受骗,林晗已经与他们拉开一大截距离。
林晗不敢轻敌,依旧没命地逃,直跑进了人迹罕至的深林,累得头晕目眩。他担忧体力耗尽,再度遇上什么麻烦,便找了处岩石躲避休息,时不时小心翼翼地探头张望后方动静。等了许久听不见半点声音,那突然出现的刺客好像又消失匿迹了。
他疑心有诈,不敢在原地多待,打算跑得更远些,拿剑在岩石上刻了个字。一走出岩石,干冷的风雪扑面而来,林晗立马嗅到股令人作呕的血腥。
他只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闻到过这等浓烈的血腥,不由得想,那些人没追来,难道是死了?
辛夷回来了?是她带烬夜明杀了刺客?
下一瞬,一股劲风袭向林晗背后,他来不及转身便被击倒,呜咽一声,趴在方才栖身的岩石上。林晗反握长剑,猛地朝后一刺,却不防手腕上的经络被人精准地一点,顿时胳膊酸麻,动弹不得,剑也掉到了地上。
树林中风雪呜咽,冰冷的雪粒子直往他脖子里钻。
“你跑什么?”身后传来一个沙哑的男声,既熟悉又陌生。
林晗愣了愣:“裴桓?”
他的嗓音太哑了,声量微弱,似乎历经了沧桑,被刀锋剐得不堪一击,哪有昔日的神采。
林晗心中一喜,全然忘了此刻的处境,道:“你回来了,战况如何?”
卫戈久不应答,周围只有嚎哭似的风雪。林晗心头的喜悦一点点冷下去,像一盏寡淡苦涩的残茶。
过了不知多久,卫戈才缓缓松开手,朝后退了两步。
林晗转过身,望向雪中的人影。卫戈容颜憔悴,鬓发散乱,头上覆着一块残破的斗篷,一身单薄的麻衣,领口、下身和两袖都灌着寒风,疏离地盯着他,眼瞳空洞幽冷。
林晗吃力地朝他挪了半步,嗓音中难掩心疼:“你瘦了好多。”
卫戈瞧了瞧他脖子上的伤疤,冷清道:“我回来了,含宁很意外?”
林晗被他异样的态度搅得心神不宁,才迈出的脚尖缩了回去,目光投向卫戈背后的树林。
“你杀了他们?”
“是。”
卫戈微微抬起下巴,紧盯着他的眼眸里映出一丝冷光。
这是猎人才会有的眼神,冷静而凶狠。林晗头一回在面对他时感到慌乱畏惧,警惕地看过去。
“你刚才也想杀了我?”他颤着声问。
卫戈轻轻闭眼:“我没这样告诉过你。”
林晗吞了口唾沫,不动声色地后退,脚下当啷一声,踩中了剑。
卫戈望着他惊恐的模样,忽然歪头笑了,深沉莫测。
“你为什么这么怕我?”
林晗尽力放松,轻声道:“我要走了,你跟我一块走吗?”
卫戈皱了皱眉,掌心现出一把带血的匕首,漂亮地转了几个花,向着林晗走近。
“你想离开我?不准走。”
林晗屏息凝神,绷着身子不敢动弹。他哪里是卫戈的对手,如今卫戈都把杀气写在脸上了,他哪能轻举妄动。
他混乱地想,卫戈怎么会变得这么奇怪?他穿着孝服,定然知道长公主的事,旁人传的谣言,他都信了?
他以为最不会相信谣传的人,居然来找他算账了?
林晗看向卫戈,眉宇间浮起怒火。
“你都知道了?”
卫戈眼神动了动,道:“我都听说了。”
“然后呢,你全都信了?”
“我不信,”卫戈冰冷的眼眸里忽然闪过一刹哀怆,“我不信,但我知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