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221)
几日后,护送公主的马队到了依蓝湖畔。瓦顿看重此次联姻,举全族之力置办嫁妆,驮运宝物的畜队绵延数十里。林晗亲自操办婚事,开宴大飨三军,款待丹朱部贵族。
大婚之夜月光通明,草原上灯火如海。湖畔两处大营舞乐嘈杂,欢声鼎沸。林晗受了新人拜见,在席间小酌几杯,便抽身回帐,独自坐在桌案前,对着青灯思量。
巴宜公主年如豆蔻,貌美温顺,与除去铠甲、玄衣纁裳的聂琢并肩而立,倒是郎才女貌,一对璧人。
林晗思忖许久,铺开纸墨,挥洒自如。他的字苍劲雄浑,气势磅礴,须臾落下两行狂草。其一为“琴瑟和鸣”,其二则是“举案齐眉”。
卫戈的声音从旁响起:“在给人家写贺礼?”
林晗搁下笔管,沉稳发话:“这倒不算贺礼,只是个零头罢了。明日我让人打造丹书铁券,赐给聂琢。”
丹书铁券,非功勋重臣不能持有,又叫免死金牌,受赐者子孙世代相传。
卫戈步伐轻巧,到他身旁坐着研墨。
“怎不赐给聂将军,却是给他弟弟?”
林晗轻叹一声:“聂廷卓如今防着我呢,我就是给他块糖,他也要猜里头是不是藏着毒药。赐给他?他定会觉着这并非免死符,而是催命符呢。要是来个人挑拨离间,那就全完了。”
卫戈手上一慢,垂眸道:“说他防着你,你又何尝不是提防他。”
林晗心烦意燥,嗔怪地盯着他:“多嘴。”
“忠言逆耳。”卫戈毫不避让,笑看林晗,“你跟他从小到大的交情,却不像把聂将军当兄弟,倒像是当个物件,物尽其用。”
林晗沉默半晌,侧脸被烛火照得柔和秀丽。他长叹一声,倚在案前,一手撑着额角,神态倦然。
“我也不想做个只知算计,冷心无情的人。我令桓儿失望了?”
林晗性子跋扈,卫戈本以为他会发怒,不想却见识到这么一副温和柔软的样貌。
“你们追随我南征北战,我岂能不报以真心。只是身居高处,一举一动都会受人猜疑,以为是别有所图。”林晗注视着摇曳的火苗,苦笑道,“我啊,也不得不无止境地猜疑别人。你跟我一路,也见识到了,亲朋师友,无论曾经有多深情厚谊,稍有不慎便会成为仇人。”
卫戈陡然觉出一阵凉意,他凝望着林晗平静的面庞,忽地明白了一句话:高处不胜寒。
林晗拿起笔杆,漫不经心地蘸着砚台里的墨汁,道:“奔波来去,有时候我也觉得辛苦得很……孤单得很。大抵是还不够称职,心境稚嫩,才会有这些烦恼。往后、往后我考虑得周全些,尽力不让你们寒心。”
卫戈倾身,牵起他的手,道:“我错了。”
林晗瞧着他,怔忡道:“为何突然道歉?”
“一时糊涂,脱口那句忠言逆耳,没顾及你的难处。不站你这边,反而数落你。”
林晗大笑,不以为意道:“我倒是习惯了。”
卫戈心底更不是滋味。
林晗迟疑道:“桓儿自始至终对我不离不弃,怎还一副自责的模样?我方才说那番话,可不是怪你。”
卫戈心思坦率,凝望着他黑亮的眼瞳,却不知如何开口。
与林晗初识时,他自认地位悬殊,纵是对他心生恋慕,也总是觉得遥不可及。走到如今,他庆幸已经成为林晗心中所爱,与他亲密无间,此刻竟突然明白,林晗依旧在踽踽独行,和他相隔甚远。
他说过的那些爱、那些痴迷与承诺,全都是少年意气。像是个懵懂冲动的孩童,一厢情愿围绕着所爱之人展现自己的真挚,要他也回报出相应的热忱,可从未在乎过林晗心底的难处。
两人争执吵闹时,他对林晗的宽恕也多出于同情怜悯,而非真正理解他的顾虑和不安。世人的怜悯总是居高临下,他自以为爱他,就比林晗崇高伟大,反倒把他视为一个无理取闹、自私任性的孩童。
卫戈思索很久,佯装无事,缓缓道:“不是自责。在埋怨老天,为何不把我早生几年。”
林晗满脸狐疑:“这是怎么了?”
卫戈有些颓丧,不甘心道:“早生几年,经历得多了,才好为你分忧,晓得如何疼爱你。哪像现在,跟个愣头小子没差。”
林晗笑意渐浓,反握着他的手,指尖轻搔掌心,道:“可我就是喜欢小的,既活泼又精神,伺候得我好舒服。”
卫戈浑身一僵,别开眼睛:“含宁一点都不正经。”
林晗见好就收,不再取笑他,信手抽出本图册,从容不迫道:“那便来说些正经的。丹朱部归顺,贺兰稚与安子宓交战正酣,我有个计策,下一步进攻苍狼部。”
第239章 顽皮耍赖
卫戈思忖片刻,道:“怕是不好对付。”
林晗心怀顾虑才和他商量,听卫戈如此说法,底气少了一半。
苍狼部实力强劲,不像丹朱部之流,随便出兵就能踏平。苍狼部地盘上还驻扎着番兵,攻打苍狼,意味着要同时与达戎和珈叶作战。
卫戈道:“苍狼部有支枪骑兵,骁勇善战,擅长破阵。草原没有城防,难以抵御枪骑冲锋,若是硬碰硬,必然死伤惨重,有损士气,得不偿失。”
林晗凝神细想:“我也并非要一鼓作气击破苍狼部和珈叶兵,咱们缓着来,如何?”
卫戈望着他:“如何‘缓’?”
林晗注视着灯烛,若有所思道:“先不跟他们动真格的,学胡族那一套,派小股军队到苍狼部各处,只是侵袭骚扰,一为麻痹敌心,二则试探他们麾下反应如何。等试探得差不多了,再拣个软柿子拿捏,率领几百上千人去攻打。”
卫戈眯了眯眼:“才几百上千,能有何用,你觉得胡人会放在眼里么,谁去?”
林晗笑道:“要的就是他们掉以轻心。桓儿,咱们打个赌,我只用几百上千兵力赚光苍狼的枪骑兵。”
卫戈眉头舒展,蓦然听懂他的意思。林晗的计策便是八个字:避实击虚,围敌杀援。
他要用少量兵力直击苍狼部一处,引诱援军前来,调遣主力剿灭胡族援军。
“你要亲自诱敌?”卫戈皱眉,沉声道。
“要想让他们派援军,诱饵定要足够分量,”林晗眉眼狡黠,“我在军中身份最高,作为筹码够贵重,却又不像你和聂峥一样在塞外威名远播,胡人便不会疑心有诈。”
卫戈轻叹一声,垂目摇头。
“你知道自己身份贵重,就不应轻易涉险。万一出了差错,后果不堪设想。”
林晗噗嗤淡笑,倾身歪靠在他肩膀,骤然换上缠绵柔弱的口吻,缓缓诉说。
“我这么有恃无恐,还不是多亏了桓儿。有桓儿在,谁能轻易动我?有桓儿护着我,我才不怕什么险不险的。”
语罢,林晗伸手抚过卫戈下巴,催促他看向自己,眼中浮出些迷离深切的倾慕,微微启唇,侧脸在卫戈耳畔不舍地蹭了蹭。
卫戈脖子僵直,脸上发烫,目不转睛看着他,怔怔张口:“你……”
林晗太会拿捏他了,是个男子都抗拒不了心爱之人如此的奉承。卫戈实在待他没辙,脑海一片混沌,长久沉溺在方才那番话里,憋红了耳根。
他偏过头颅,心潮澎湃,须臾后又忍不住回过头凝望林晗,盈盈目光好似幽潭,欲说还休,几欲滴出水来。
灯火温润,林晗对上他双眸,灵动地眨了眨眼,生怕卫戈瞧不出他的得意。
“那就定了,此战主力交由桓儿调度,等吃掉援军……”林晗伸出指头,在他前襟轻点,换了副哀愁可怜的语气,“桓儿别忘了赶回来救我。”
卫戈木着脸,喉结滚动,低声道:“你今晚倒跟往常不一样。”
“你才看出来?”
林晗故作惊讶,舌尖舔过唇角,笑容可掬,轻快道:“我就是想勾引你啊。桓儿非说我不正经,逼着我长篇大论这么久。快来抱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