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28)
月有亏缺,总有复满的一日,只有流离失散的人,再也回不到最初。
卫戈带着他到了山顶,几颗老杨柳稀疏地扎根于此,生得高大坚韧,在地上筛出万千斑驳空明的碎影。他朝林晗伸出手,示意他下马。林晗静静地看了他一会,终是把手交了出去,利落地回归地面。
“可没这么简单。”他有意板着脸孔,“就是带我来看了月亮,我也要盘问你。”
卫戈道:“你问就是了。哪回没跟你老实交代。”
他在心底理顺了有关那少年的来龙去脉,等着林晗发问,谁知林晗只是让他转了两圈,把手臂伸出来给他看,确认他没有受伤。
“哪里来的寒疆人,”林晗皱着眉头,“有胆子跑到汉阳了?”
寒疆人往年只敢在长城附近频繁骚扰,劫掠一番便带着收获退回草原,丝毫不会深入城池作乱,更别提与边军硬碰硬。难道苍麟军叛乱的消息已经传到了若泽草原,他们知道灵州内乱,这才大摇大摆地跑到汉阳偷袭?
“草原上的人怕是已经知道咱们边境内乱的事了。”卫戈的话证实了林晗的猜测,“到了汉阳没多久就遇见一路南下的寒疆骑兵,趁乱跑来浑水摸鱼的。”
林晗心中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额间突突地发疼。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虽说在他看来,各地起事的苍麟军至今只能算是一盘散沙,现在的乱局注定会被朝廷平定,但如果寒疆蛮子跑来横插一脚,对他们而言也是一件麻烦至极的事。
卫戈见他沉思着不开口,小心翼翼地提说:“你就没有什么别的想问了?”
林晗横他一眼,脸色古怪:“还有什么别的?我不是谢过你了么,知道我日夜寂寞,无人作伴,找来一个解语花呢。瞧那楚楚可怜的模样,一看就知道是个知心的人。”
“你误会了。”卫戈有些怔,“那不是给你的……”
林晗没听他说完便生了一肚子气,恼火道:“难不成还是给你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连忙解释,“他说他认识宛康城的王凝。你可能不知道王凝,他可是宛康的首富。我就让他跟着回来了。”
林晗突然会过意来:“原来你是为了——”
卫戈忽地垂下眸子,嗓音略微低哑,“但你要是喜欢他,就随你做主吧。”
“我又没说我喜欢他。”林晗顿时有些不甘,闷着声道,“我喜欢谁,你不知道么?”
卫戈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立刻流露出丝缕神伤:“我怎么会知道呢。我跟你是天壤之别,差得那么多。你是皇帝,天下最尊贵的人,给我几辈子都赶不上。你不是还有裴信么,你看不出来吗,裴信他——”
“你提别人做什么。”林晗心烦意乱地喝断他的话,“你说得对,我是皇帝,怎么配有喜欢的人。苍天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我注定只能一个人站在那。我心里想的什么,有谁会在乎?”
卫戈迟疑地看着他的眼睛,只觉得那双终日笑意晏晏的眼像是破开了冰面,泛起涟涟的波光,往天暗藏着的,杂陈的心绪一股脑涌了出来,掀起层叠的浪。浪潮退去,却什么都不剩,只留下满目苍凉。
蓦然之间,他像是被一只手攥紧了心腔,断续地开口:“你,你不想做皇帝么?”
“我想,我当然想。”林晗深吸了口气,“我没有别的路能走。”
卫戈的心极快地跳动着,突然萌生出一个极其冲动的念头。他紧盯着林晗的双眼,踌躇道:“其实是有的。天下人间,山河浩荡,总、总有你我的容身之所。”
他不知道这番含蓄笨拙的倾诉能不能让林晗听懂。他想告诉他,功名利禄于他而言好像也没那么重要,如果林晗愿意,他们可以一起走。
夜风沙沙地刮过,林晗静默地望着他,眼神越来越温柔,忽地扑哧一笑:“小贼,我说要给你加官晋爵,你不相信?”
卫戈像是受了当头一棒,脸色发白,久久说不出话,怔愣地站着。林晗牵起他的手,反复摩挲着手背,观察他的掌纹,口中不断地说话:“……这条既深又漂亮,是大富大贵的征兆,可不是骗你的。”
他蓦地抽回手,心事重重地对林晗道:“回去吧。耽搁太久了。”
林晗若有所失地点点头:“好,都听你的。”
两人各怀心思地上路,不一会便回到灵州城中。林晗进了房间,却没有分毫睡意,在油灯下心神不定地来回踱步。正是焦灼不安的时候,窗外忽然有个人影一闪而过,他皱着眉头厉喝一声:“什么人!”
太守府守卫森严,绝对不会有刺客以身试险。他静等了须臾,虚掩的门板被人缓缓地推开,露出一条白皙的手腕。仔细看看,腕上还有些残留的淤青。
第29章 我有特殊的聊天技巧
窗纸上透出个矮小瘦弱的黑影,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从门缝里泻进一束月色,紧跟着探进一个惶恐的脑袋。
林晗皱着眉头打量他:“你怎么进来的?”
这正是当初在百花馆挨了恶少一顿毒打的少年,多日不见,他比那会还要瘦弱,脸上没有丝毫血色,好像被折断了茎杆的芦苇,谁都能上去踩他两脚。
少年盯着他不出声,两手扒在门框上,咬着嘴唇不敢说话。林晗看不惯他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怕麻烦,懒得跟他计较,便挥了挥手臂要把他赶下去。
他眉梢一垂,眼中就似要滴出水来,畏畏缩缩地交代:“……是聂将军把我安置在这的,太守要是不喜欢,我走就是了。”
林晗微怔,暗道聂琢怎么也如此不懂事,什么人都往太守府里放。他冷笑了声,换上一副笑面:“原来是这样。这么晚了,你有什么要紧事?”
兴许是他语气亲和了些,少年悄悄舒了口气,紧绷的身躯放松了些,双眼好奇地往四处张望。林晗看他手上还有伤,几根指头肿得好似笋芽,随口问了句:“现今还能弹琴吗?”
少年愕然地望着他,泫然欲泣:“太守要是想听,应容就弹给你听。”
“你叫应容?”林晗凝思片刻,不经意吟道,“不应青女妒容华。”
“吕应容,双口吕。”吕应容面上赧然,像个羞于露怯的孩童,“我没读过书,只认识几个字,什么诗歌词赋,都不懂得。”
三言两语之间,林晗渐渐放下对他的成见,问起吕应容的来历。原来他也是盛京人。母亲是东都映辉楼的乐人,少时与人生下了他,过了最风流的年纪,带着长大的儿子嫁给往来国都和西域的胡商为妻,从此就跟着商队过上居无定所的日子。
“后来阿娘难产走了,我便跟着继父走商路。”吕应容哀戚地说,“他嫌我粗笨,平日没少打骂。到了宛康,胡商在赌坊一夜输光了银钱货物,还把我也拿去抵债。”
林晗记得很清楚,吕应容最初是跟着一路商队去的宛康,几天不见就莫名其妙成了百花馆的小倌。朝廷明令禁赌,王凝怎么还敢明目张胆地开赌场。更要紧的是,官府居然罔顾律法,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向吕应容问起王凝的事,这少年知道的也不多,回答道:“他可厉害了,宛康没人敢招惹王凝,连官府都要给他些面子。好像是因为王凝在朝中有贵人相帮。”
林晗沉吟不语,立时想到了那幅风骨凛然的扇面,又听吕应容说,王凝家财万贯,比得上百年豪富之家,当初官府修建宛康城墙的钱,有一半都是他出的。林晗听完便变了脸色,修宛康的钱明明是朝廷拨的,他记得清楚得很,宛康太守上书找他要了两回银子,他顾念着边防大务,没眨一下眼就准了奏疏,怎么现在又变成王凝出的钱。
这帮贪官污吏。
吕应容见他满脸阴晴不定,像只寒蜩般发起了抖,试探地问:“这会天色已经晚了,太守可是要就寝了?”
林晗点了点头:“我也累了,你回去吧。往后别在府中乱逛,卫士不认识你,被人误抓了就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