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人想我当佞臣[重生](4)
☆、第9章
苏俨昭从宫里出来再到定国公府邸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远哥儿跟谢繗身边都没有身份相当又年岁相同的玩伴,好容易遇上了就不撒手,谢启顺势留人用了午膳,要不是眼见着合宫夜宴要开始了,苏俨昭一时半刻还脱不开身。
远哥儿跟他一同坐的丞相车驾,此刻被容晏一把抱了下来,口中还不住嘟囔着什么时候能再
入宫一趟跟谢繗玩,适才有多兴高采烈这会就有多沮丧。
苏俨昭一面带着他朝府里走,一面想着今晚的合宫夜宴。
那本是皇室才能参与的盛大晚宴,就算他入朝多年又身居高位,也没进去看过是何等的情形。
不过想也想得出,如今身在金陵的谢氏皇族,男子除了谢启谢繗两兄弟就是尚在幽禁的德王,偏偏他二人都未婚配更无子息。
皇女帝姬倒多些,只是和盛大长公主夫婿乃是列侯,府中自有宴席,多半不会进宫,端柔长公主夫婿远在交州,或许会进宫相陪。
这么一数下来,也就小猫三两只,比起当日睿宗穆宗在位时可凄惨的很了。
更何况上一世谢启登基数十年仍未纳妃,宫宴也就这么不尴不尬的办了十来年,如今想来竟有泰半是自己的原因,苏俨昭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他一路想着,脚下却分毫不慢。过了两道门,再往里走上半刻,就是今日定国公府设宴所在的颐和堂。
苏俨敛老早得了消息等在门口,含笑抱了看见亲爹就忙不迭跑过来的远哥儿,与自家兄长兄友弟恭来了。
苏俨昭虽恼他除夕仍使性子不肯入宫,到底正逢好时节,便也给了个好脸色,两人并肩入内,朝坐在正中的老妇人同时问了安。
苏老夫人刚到知天命的年纪,头发已然斑白却仍是精神矍铄。因着今日宫中有年赏下来,她着的便是一身一品诰命服色,依规制戴了个珠翠满头,好在身上有着股常年尊养出的贵气,撑起来毫不费劲。
她打眼瞧见几人进来,脸上就涌上慈祥的笑意,将远哥儿心肝宝贝似的抱进怀里,一面一叠声的催着侍女开席。
苏俨昭两兄弟对此早就习以为常,对视一眼,各自在下首坐了,看着府中侍女将原本空荡的膳桌一一填满。
既是家宴,当然一切按照家规照办,苏俨敛所纳的莺莺燕燕尽数没有出席的资格,只有他的正妻林氏并远哥儿单独有桌,皆设在苏俨敛身侧,倒无意间衬得对面的苏俨昭形单影只。
苏俨昭自个倒不甚在意,他清心寡欲惯了,府中家宴无宫中拘束,举着筷子只往清淡的拣,连个眼神都没赏给眼前卖力歌舞的绝色舞姬。
苏老夫人暗中窥视长子大半顿饭的时间,眼见着自个嘱咐了精心挑选的美人八成又成了抛媚眼给瞎子看,心下不免着急,觉得几日前嘴里长的泡都更痛了些。
她这一生顺意,到了这样的年纪,尊荣钱权都不缺,唯一的指望就是看见子女平安喜乐,自己也有儿孙绕膝的那一天。
次子很好,虽不及他兄长文治武功,到底承袭了定国公的爵位,娇妻美妾抱在怀里,嫡长子苏远虚岁也五岁了,夫人林氏肚中还揣了一个。
长子就……一言难尽。
如果说从前长子放弃父荫走科举之路,积极站队先帝她尚能理解,苏家也的确从此中得到了不菲的好处。
可从怀恩寺禅师给了那道批命之后,苏俨昭种种所作所为,就已然超出了她的认知。
不懂,就不必插手。
但懂的,要积极干预。
苏老夫人将注意力重新转移到厅内中间舞姿妖娆的舞姬身上,拊掌拍了拍,夸那领舞的女子;“早前就听管家说,府中乐所得了个好苗子唤作敏姝的,姿容绝色。我原还不信呢,今日一瞧才知所言不虚。”
话说到一半,跟在身边多年的侍女已然会意的送了赏赐过去,领舞的女子含笑接了再交由身边的人捧着,抬起一张清丽脱俗的脸来。
并非世族权贵追捧的那种倾国倾城的艳丽,敏姝的美,是女子偏好的娴静温和。
乍见不过中上之姿,论不上惊艳两字,偏生五官样貌挑不出半年错来,丹唇外朗明眸善睐,看得久了,便情不自禁的生出亲近之意。
苏俨敛本是听了母亲的话顺带着扫了一眼,一见之下差点移不开眼神,还是被坐在不远处的林氏一声冷哼给唤回了神志。
短暂的色迷心窍过后,苏俨敛迅速的觉出味来,大致知道了今天这场宴会的重点。
眼前这姑娘的模样是自家母亲喜欢的,既是进了府中乐所想来定是身家清白,家宴上特地拿出来夸,想做些什么不问可知。
左右他妻妾成群儿女双全,母亲想塞人——对象不会是他。
仰面喝了口酒,苏俨敛乐得给苏俨昭找不痛快,也跟着示意赏东西下去;“确如母亲所言,秀色佳人。兄长觉着呢?”
不娶妻还能摊上这样的事?
苏俨昭非常惊奇,听到敏姝这个名字又觉有些熟悉,他好半响才将眼前的女子跟记忆中的对接起来,府中是有个叫敏姝的,后来……
后来怎么样了来着?
想不出来,苏俨昭还是很给母亲与弟弟面子,抬头认真的看了一眼不远处娇怯怯的人,真心实意的夸了一句;“母亲的眼光自然是好的,果真生的秀美。”
四目相对,苏俨昭的眼神一触即离,敏姝却似乎更娇怯了些,脸上浮现出两片显眼的绯红来。
苏老夫人原本也只是要他一句话,闻言顺杆就上,笑眼盈盈的道;“昭儿都二十二了,府中还没个知冷知热的人,你堂堂丞相身上又有国公爵,没有子嗣像什么话。”
见苏俨昭嘴唇微张要说话,忙续道;“我知道怀恩寺的禅师给了你那道批命,那又有什么要紧?你又不娶妻,把这丫头带回府里跟那个叫萧澈一般养着就是,等她侍奉的你合心意了,再给名分。”
……
得,连后续都给想好了。苏俨昭下意识的看了一眼自己府邸的方向,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头痛。
这个头一开,他不近女色的名声八成得毁,仿佛能看见不远的将来同僚下属都打起送人的主意把丞相府的门槛踏破。
不过长者赐不敢赐,苏俨昭抽了抽嘴角,苦笑着应了,晚间回府的时候身后就多了个人。
萧澈知道今日苏俨昭要见的人多,适逢年节多半得喝酒,又深知这位酒量不大的事实,早早备了醒酒汤等在相府门口,准备好迎接一个烂醉如泥的丞相大人。
没想到的是苏俨昭回来的挺早,而且从走路的步调上也看不出来半点醉酒的痕迹,最显眼的,
跟在苏俨昭身后的敏姝,亦步亦趋,相貌清丽。
丞相身边素来少见女子。
萧澈是清楚苏俨昭今天的行程的,宫中那小皇帝乳臭未干自然想不出美人计来,其他人中有胆子献女子还能让苏俨昭收下的,只有……
萧澈看了一眼记忆中不远处定国公府的牌匾,烫金的字在黑夜下半点不显眼,宛如吃人的黑洞一般,眉头微微皱起,抢上两步搀了苏俨昭的手,径直将某人当做醉酒状态处理,一路拉着进了府门。
他走的快苏俨昭也配合,敏姝在后面跟着就十分吃力,还没走到一半,就落下了好一段距离。
等她一路问着路再匆匆走到令泽居的时候,早有人遵萧澈的吩咐拦了门,温声细语的说一句苏相安寝了,叫人发不出脾气来。
哗啦!
萧澈关上门的动作刻意暴力了些,惹得已经坐在主位上的人一声轻笑。
萧澈性子虽躁,平素行事却十分妥帖,他用惯了的小桌上此刻醒酒汤细点一应俱全。
不过适才苏老夫人见他肯带人回府,大喜过望,乐呵呵的让他早些回来,就没怎么给苏俨敛灌酒的机会,苏俨昭这会只是微醺,端着醒酒汤权当水喝。
“领回府里做个样子罢了,值当你这样?”
萧澈满脸恨铁不成钢,俊美的脸都快气的扭曲起来,觉得自己当年一番心血算是付诸东流。
“丞相不想被妻儿架的插翅难飞,才出主意让我找怀恩寺禅师要的批命,怎么如今身边竟还是添了女子?”
“母亲所赐,又能如何?左右如今府中是你主持中馈,金陵中人都知道,要出手自己出手,坏的是你的名声。”
苏俨昭浑不在意,苏家人骨子里就有些风流的性子,前世他算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主,后院里的事情依旧是烦不胜烦。
这辈子他虽铁了心不想沾染,到底也有萧澈这朵剧毒的罂粟在身边的功劳,虽然背了个好男色的名头,算下来倒也不亏。
倒不是爱上了谁……
只是上一世他至死都忘不掉,那个人在他耳边说爱的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以为我昨天更新了……更新了……新了……了
写是写了中间转折部分还没补QAQ,明天补上= =
☆、第10章
承平元年的正月,过的格外的快。
于金陵百姓而言,不过是难得的年假中家人俱全的安逸,茶余饭后信手拈来的谈资,一年中难得的休憩时日。
于理政堂中坐着的人而言,是几日觥筹交错后更冗长的忙碌,是宫墙深深尔虞我诈中解脱不得的负累。
于永安宫里闲到发霉的谢启而言,没什么变化……
二月初一,小朝。
这日的座次与几月前穆宗驾崩那一日并无多少不同,苏俨昭坐在右手第一位,对面坐的是御史大夫陈晨,下首是定国公苏俨敛,往下粗粗一扫,中书侍郎顾冉之、礼部尚书林协等赫然在列。
唯一例外的,是原本空荡的主位上坐了个年纪甚轻的少年,就算他努力装成少年老成的模样,也始终与四周有些格格不入。
不过也无所谓,瞧出这几位没有带他玩的意思,谢启就靠在御座上大大方方的打量起这些朝中重臣来,心下暗自感叹起自家父兄选贤任能的本事来。
都是看着脸选的吗?
他的两位挂名老师不必多言,苏俨昭当年金陵第一美男子的名头至今还挂在身上,顾冉之不过而立之年却仍是俊朗疏阔。就连一把年纪的陈晨、威严持正的林协,年纪虽不小了,到底年少时的底子还在,非但无半分暮气,反倒带出几分岁月沉淀的卓然气度来。
中书侍郎顾冉之不咸不淡的避开御座上不知道第几次投下的目光,将手中拿着的奏疏放下,简单的总结道;“去岁诸事繁多,又操办了穆宗祭典跟陛下的登基大典,加上西北天灾,下发了三次救济,国库已然吃紧。”
“这次陛下的生辰……既已宴请诸侯王,想来是俭省不下来了。还得由户部拟个条陈,开源还是节流,总要有些法子才是。”
齐朝立国已逾两百年,连年征战穷兵黩武,更兼皇位更迭内斗频频,传到谢启手中的,虽然不是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倒也相差不远。
旁观者瞧过去依旧看见的是金玉其外的浮华盛世,只有局中人才知其内里已是后继乏力。
谢启下意识的去看坐在右首的人,却见苏俨昭垂了眼帘,不知在想些什么,显然没有半点接过话头的意思。
一口气刹那间提不上来,谢启将目光投向礼部尚书林协,今日第一次开口;“给成王、瑞王的诏书月前就传下去了吧,可有复函?”
话题转移的太快,林协愣了小半响才发现问的是自己,忙道;“昨日晚间才到的复函,礼部还未来得及整理上奏。”
新帝办生辰要宴请自己两位兄长的事情,在座的都有所耳闻。
适逢成王近日对朝中重臣多有结交,重金美人唯恐不足。
有人已经品出点味道来,或观望犹疑或积极奔走,也有人以为只不过是新帝幼时受多了苦楚,一朝扬眉吐气昭告天下犹嫌不足,衣锦还乡故人又均不在金陵,竟然出了这样的法子。
谢启才不甚在意旁人如何看他,只盯着林协继续追问;“到的是谁的复函?”
“昨日晚间一同到的,前后相距不到一刻。”
话音刚落,一直懒懒靠在椅背上的苏俨昭就皱了眉。
成王封地在交州,瑞王封地在云州,交州富庶云州贫瘠,全因当年文宗偏心所致。
最重要的是两地相距甚远,与金陵的距离也相差颇大。
循理怎么也该是成王的复函先到,瑞王其次,哪有一起到的道理?
除非……
“复函怎么说?”苏俨昭一开口,本来不怎么当回事的其他人也将目光投向林协,瞬间成为了焦点所在。
“成王殿下复函定如期亲至给陛下贺寿,瑞王殿下复函说近日身体抱恙恐难以成行,不过已广招云州名医前去医治,若病情稍缓即日出行。”
扯拐子的不是成王?
谢启诧异的抬起头,心底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紧跟着就说了句场面话。
“瑞王抱恙朕甚是忧心,这样,让太医院出两个人跟着来使回云州给瑞王瞧瞧。若因为朕的寿辰耽误了病情,岂非是朕的过错。”
又是礼部的事?
不仅苏相会给他找事做,陛下也会了,林协心情复杂的点了点头,觉得脖子上方某个地方抽痛起来。
诸事议毕,苏俨昭看谢启的眼神就知道自己走不成了,手中拿着顾冉之刚才捏着的那封财政奏疏,随意的翻着,就等着给小皇帝答疑。
他幼时是定国公的长子,自幼出入宫闱,更因文宗所赐做了穆宗的侍读,论起情谊来,跟成王瑞王都有。
其实真说私交,文宗所出九位皇子中,除却早夭的二位,倒是谢启原本与他关系最为疏远。
只是时移事移,有些东西谁也算不准。
“丞相觉着,瑞王这病是真病还是假病?”其他人都走了,身边除了苏俨昭就是永安宫的人,谢启一下子放松下来,懒得掩饰自己的情绪。
瑞王谢尧以骁勇闻名,昔年曾领兵十万驻守烨城,使得北夷数十年秋毫无犯,他又正当盛年,怎么能说病就病了?
“玄卫传回来的消息说是急症,此事算得上瑞王府隐秘,一时半刻还探不出来。若是假病,陛下派的太医一过去,瑞王就该慢慢好转了。”
说到太医的时候苏俨昭的唇边带了点淡淡的笑意,他自己也没想到谢启的反应如此迅疾,这场寿宴成王瑞王都得到,区别只在方法,谢启这个法子显然是能奏效的。
/
林协等苏俨昭等了挺长时间。
实在是理政堂里轻易不容人进去,前段时间告了长假的人终于勤奋起来,窝在里面处理政务直到日路西山。
“苏相,借一步说话。”林协故意将声音提高了些,目的并不是怕苏俨昭耳聋,而是示意跟在苏俨昭身后的某人识相一些。
好不容易等到自家兄长处理完奏折的苏俨敛恨的牙根痒痒,又无可奈何,苏俨昭看他一眼,他就识相的往远处走了走,让开了说话的地方。
“林尚书有什么事,适才朝议怎么不说?”苏俨昭偏了偏头,眼神略好奇。
他跟林协向来不对付,准确的说是林协单方面的瞧他不顺眼,从他官运亨通之后就一直试图找茬,朝野政见个人品行乃至私生活,林协都能插上一脚上奏一本。
这一系列情况从他出言支持谢启登基之后有了相当大的改善,至少每次朝议再也没了之前的固定保留项目——弹劾他,不过两人依旧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的节奏,林协清高,苏俨昭要个怜才惜才的名声,对林协比对旁人还宽容几分。
所以在苏俨昭的认知里,林协跟自己就没有私事好聊,若是公事,就当在刚才小朝会的时候一并议过。
林协闻言不免有些尴尬,他伸手捏了捏袖中的东西,终究还是咬牙问了出来;“苏相一手扶持陛下登基,这些日子林协暗中观察,见您平日里也是尽职尽责,僭越问一句,苏相对陛下……可是忠心耿耿?”
冬日还没过去,寒风卷起宫道上的微尘,将这句压低了声音的话远远送了出去。
苏俨昭一怔,他注意到林协袖中的小动作,只作不见,清浅的勾了勾嘴角;“忠事以上,臣子之责,林尚书何出此言?”
他没看林协,目光悠远的飘向无尽的宫墙,语气却笃定,让人生不出半点质疑的**来。
林协一咬牙,终究是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双手捧给对面的人,一字一顿的道;“成王瑞王使者下榻驿站,我遣人翻阅其携带之物,寻到成王亲笔信一封,上书苏相亲启。此信尚未启封,就交由苏相处置,下官不会多嘴。”
褐色封笺上封火漆,四周落有少许烫金,是宗室亲贵才能用的仪制。
封面出铁钩银划的四个字,竟生生写出了入木三分的气势,苏俨昭一眼就瞧出来,的确是坊间传闻中好文擅书的成王亲笔。
只是前世他从没见过这封信。
苏俨昭没接这块烫手山芋,倒是饶有兴致的看向一脸认真的林协;“林尚书知道擅自搜查驿站是什么罪名吗?何况来使身上定有官职,说不定品阶不低。”
林协依旧捧着那封信,神色里看不出丁点惧意;“近来成王动作越来越大,连我这个消息闭塞的人都有所耳闻,更不必说苏相了,为何有此举……苏相应当心知肚明。”
“至于罪名牵累,您大可放心,下官在礼部经营多年,虽然比不得理政堂铁桶一块,也算有些得力的人手,查不到我头上。”
瞧着他胸有成竹的模样,苏俨昭迟疑了片刻,伸手接了信,心下难言。
好像有些东西终究变了。
作者有话要说: = =
☆、第11章
月色微凉。
苏俨昭背靠在椅背上,盯着书桌上那封还未拆封的信,眸色有些深沉。
成王谢烜在他的记忆里已经相当模糊了,只记得昔年同窗时是个颇好文墨的翩翩公子,彼时天禄阁里年岁相差不大的少年都算得私交甚好,自然也有把酒言欢相视而笑的时候。
临了苏家摆明车马站队穆宗的时候,苏俨昭没什么心理压力的就跟谢烜断交了,倒是这位当时的皇四子眼神复杂的盯了他好几次,每每欲言又止的模样。
前世……
成王加冠后践行宴一别,并无再见之日。
谢启登基,谢烜筹谋造反,消息传到耳里,是他示意礼部传诏书下去,召成王入京列席新帝寿辰。
成王遵诏入京,身边只带了三千精骑。
右相称病告假,是定国公苏俨敛亲自出城接的人。
苏俨昭闭上眼,仿佛能瞧见那一日宣政殿上的沸反盈天,当时身在局中,还察觉不出一切已经是不归路的拐点。
要么血流漂橹一条道走到黑,要么身败名裂半生荣华皆付东流。
这一次,干脆都交给谢启来决断好了。
目光盯在灯罩中明灭的烛光上,苏俨昭拿起那封还未拆封的信,俊美的脸上少见的毫无表情。
咯吱。
书房门被推开的声音传到耳边,苏俨昭下意识的将手中的信往桌面上一压,带着戾气的眼神刹那间投过去;“谁?”
声音不复往日的温润清淡,既疾且厉。
啪!
似乎是为了应答那一声疑问,碗盏落地的声音紧接着响起,打开到一半的雕花木门被冬夜的风卷带着敞开,露出门外窈窕的女子身段来。
敏姝尴尬极了,一双脚进也不是退也不成,眼神盯着已然摔碎的碗盏想要俯身去拾,又想偷偷看一眼书桌旁那人的眼。
“萧澈呢?”
磅礴的杀意在心中一闪即逝,疑惑像疯长的野草一样,刚冒出了个头就霸占了整片草地。
相府里的丫鬟不会这么冒失,萧澈也不会让他的书房这样门户大开在旁人面前。
母亲送来的人,难道就没调/教过规矩?
听到萧澈的名字,敏姝眼底闪过一抹难以察觉的恨意,神游太虚的神志却总算飘了回来,低了头答话;“回丞相话,澈公子今晨出去了,至今未归。奴婢是见您两个时辰未出书房,才自作主张……丞相恕罪。”
苏俨昭的目光在她身上又扫了一遍,从那张明显精心修饰过的脸到脚下沾了污迹的绣花鞋,疲倦的闭了眼;“出去,以后不许再来。”
“诺。”明显夹杂着委屈的声音,敏姝俯下身去匆匆收拾了一地的碎片,急急忙忙的福了个身就退下了。
苏俨昭等门里门外都恢复成一片安静才重新将那封信拿在了手中,又望了一眼桌案不远处明灭的烛光,终究是没凑上去,将信夹进手边的一本书卷里,一起塞进了旁边的抽屉。
/
承平元年二月初七,成王谢烜至金陵贺新帝寿辰,右相苏俨昭亲迎于金陵城外,宾主尽欢。
原本每日里人潮涌动的金陵外城,早就提前了半日戒严,本就平坦宽敞的官道被彻底清扫,笔直的通往高耸的城头,给巍峨的千年古都平添几分威仪肃穆。
顾沉是禁卫军中一名极普通的士兵,家有娇妻幼子,拿着微薄的俸禄。
陛下寿辰将有两位亲王入京贺寿的事情老早在禁卫军里传开,人人都争着迎驾的这门差事,他却不太乐意。
无非是藩王惯例的打赏罢了,能有几两银子?有这功夫,不如回家抱着老婆孩子亲热一番。
然而统领不知怎的偏偏选中了他,顾沉不敢不来,只得跟着一同被选中的同僚在日头下又训练了多日,才得以列队在今日等在城门口的禁卫队里。
足足等了两个时辰还不见半个人影,顾沉只觉腹中饿的狠了,正埋怨着统领为何非要挑他,身侧关系甚佳的同僚突然用手肘撞了撞他的胸,声音低沉而兴奋;“快看,丞相车驾出来了!”
来不及嗔怪胸口处的疼痛,顾沉下意识的去看城门口的方向,果见赫赫仪仗从内城而出,主车所停,竟就在他们身侧十步之遥。
车驾停稳,早有伶俐的小厮上前掀开车帘,扶车里的人出来。
日头已大,灼灼日光挥洒下来,顾沉先瞧见的是车中人骨节分明且修长的手,在阳光下白皙到耀眼的程度,才看见了完整的人。
正紫色的朝服穿在身上,略削瘦的身板,宛若雕刻而出的五官,肤色是常年养尊处优得来的苍白。
像是老天都不忍这样的男子等的太久,苏俨昭的双脚刚一着地,远处黄沙飞扬,马蹄疾驰,大队车马以肉眼可见的程度靠近了这座城池,显然是成王仪驾到了。
金陵城内不许驻军,成王携来的三千护卫只能就地安营,苏俨昭淡淡看着禁卫军统领与成王的人交接,直到谢烜从主车上下来,上前几步握住了他的手。
“璟之好久不见,向来可好?”
一别数年的成王明显成长了不少,身上虽还有着书卷气,五官却不如记忆中的柔和,反倒添了些谢家人惯有的冷峻,越来越不像昔年天禄阁中的翩翩公子了。
除了家人,这些年来甚少有人再与苏俨昭如此亲近,他身子下意识的颤了一颤,忙皱了眉头挣脱,朝谢烜一揖;“见过成王殿下,殿下城内请。”
谢烜倒没什么意外的,手顺势往回撤,一揖还礼:“苏相安好。”
给谢烜接风的地方叫依兰阁,原是金陵城中皇商所开,后来为前朝安王看中,干脆成了权贵设宴专用的所在。
谢烜离京多年,人走茶凉,昔年花大力气笼络的人也都散了个干净,这小半年来虽然多有走动,到底见效不快。
接风洗尘的宴会,除了苏俨昭依例陪宴之外,金陵城中的高官竟然一个没到。
苏俨昭冷眼瞧着,非但没看出谢烜有半点低落的情绪,相反这位成王殿下今日兴致不错,凡有上前劝酒的竟是来者不拒,到的席散时已是满身醉意。
苏俨昭不喜酒气,但他到底是负责迎成王入城的人,眼见谢烜摇摇晃晃的往自己这边走,勉强忍着拔腿回府的冲动,等着谢烜上前。
“璟之今日陪本王辛苦,不如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顺道送本王回府吧。有些日子没回金陵,也不知成王府如今怎样了。”
勾肩搭背的姿势让苏俨昭不自觉的皱了皱眉,第二次听见自己的字更让他从心底升出几分不悦来。
算上前世,他数十年没听见别人叫他的字了,连小皇帝都苏相苏相的喊着,这么个自来熟的家伙打哪冒出来的?
不过多说无益,谢烜都将手搭在他肩膀上了,除非他乐意明日就传出苏相跟成王不合的流言来,眼下还真得顺着某人。
/
苏俨昭相当艰难将醉酒的谢烜送到卧房的时候,已近子时。
成王府邸多年无主,早已荒败了大半,沿路走来都是衰落景象,唯独主卧这一边提早几日有内府的人来收拾过,还算看得过去眼。
谢烜接过贴身小厮递过来的醒酒汤,没什么诚意的喝了两口,就挥手示意伺候的人退下。
苏俨昭站一旁瞧着,他一路被谢烜拉着进府,丞相车驾尽数在外,身边一个人都没带,眼见偌大的室内只剩他跟谢烜两人,当下毫不犹豫转身就要走。
“璟之。”谢烜今天第三次叫这个名字,干净利落,不带分毫醉意。
苏俨昭的脚步一顿,淡淡的回望过去。
气质疏淡的男子随意的坐在矮阶上,未束整齐的碎发斜斜搭在肩头,目光清明,一双眼睛却因喝了太多酒而红了起来。
无端的,让他想起少年时纵马金陵的日子。
见他停了脚步,谢烜笑了笑,仰头将手中的醒酒汤喝尽了,随手放在脚边,状似无意的道;“我给你的信,收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