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加热了他的冷血(18)
“来得倒是挺及时。”赫伦咬下一块肉。
“您跳车时,我注意到您手里什么也没拿。”卢卡斯接过零钱,仔细查看数额后才放回钱袋。
赫伦别过脸,狡黠地瞅瞅他,将另一串肉飞快地塞进他嘴里。
卢卡斯惊疑一下,把烤肉拿下来,刚想说话——
“少废话!让你吃就吃!”赫伦及时扼死他要说的话,转身就走。
卢卡斯产生温暖的心绪。这绝不是多么温柔的举止的,只是安放在赫伦强硬的外壳上,像冰川上的阳光,在大反差中透出难得的温暖。
他享受这份硬邦邦的温柔。
两人没逛多久就回了马车。很快,三人就抵达家宅。
卢卡斯换回一贯的棕红色短袍。他洗了澡,黑色染料褪尽,本质的金发悉数露出,像存在于神话里的金羊毛,锋芒毕露的,和它的主人一样,从不去压制什么。
赫伦慵懒地躺上摇椅,想晒着太阳睡午觉。
那捧金色明晃晃地亮相,像头小金狮一样闯过来,跑入他即将阖上的视野。
“卢卡斯,过来。”赫伦眯缝着眼说。他不怎么有睡意了。
卢卡斯驯服地走来,单膝跪地,伏低身体,聆听主人说话。
他的脊梁骨沟壑一般嵌入后背,锁骨像锯子一样延伸着。
赫伦扫视他,目光渐渐下移,来到他的小臂。
——那里烙上了新的家印,不属于波利奥的家印。
“那是什么?”赫伦用手一指。
卢卡斯抬起身,笑着说:“在布鲁图斯家烙上的。您也知道,每个奴隶都要弄这个,为了表明忠心。”
赫伦瞟了那家印一眼,眉头轻轻一揪,没多说什么。
“你该把你的所知告诉我了。”他闭上眼睛、慢吞吞地说。
“我在布鲁图斯家待了一个月。”卢卡斯说,“他是格奈娅的养子,继承了她亡夫的遗产。他没有尼禄的福泽,却有尼禄的习性,虐待奴隶就像吃饭睡觉那样普遍。他甚至在后院养了两头狮子,如果有奴隶犯错,就会被扔到狮笼里。那段时间,我的工作就是喂狮子。”
“他的闲钱倒是不少。”赫伦嘲道,“被夺去了橄榄园,还有心情喂狮子。”
“除了养狮子,他还会定期去一个妓院,我跟随他去过几次。他总会找一个叫阿皮娜的妓女。”
“妓院?”赫伦睁开眼睛,冲他看过来,“那你有没有一同享乐?”
卢卡斯惊愣一下,说:“没有。他不会给奴隶花钱的,我只是站在外面等着他。”
赫伦摸摸下巴,“我要去见那个阿皮娜,也许她知道一些布鲁图斯的秘密。”
他又咧开嘴,小孩儿一般幼稚地坏笑,眼光审视着他,“我可比布鲁图斯慷慨多了。卢卡斯,如果你喜欢的话,你可以顺便……”
“噢不!别这样,我的主人……”卢卡斯无力地垂下头。
赫伦缩回摇椅,欢乐地摇晃着,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他觉得逗弄卢卡斯格外有趣。
……
范妮躺在床榻上,衰弱地呼吸着。她很少下床,盖着很厚的棉被,苍白的脸干硬地嵌在彩丝缎间,整间屋子蔓延着药草味。
这种药味可以理解为——病魔与健康不死不休的战火。
午休后,赫伦来屋里看她。那种属于病人的沉郁气味就迎过来,刮擦他的身体,使他倍感压力。
范妮的脸颊还有一丝红润,那是耗费大量药材才勉强留住的。
赫伦坐到床边,脸上强打起笑容,心里无限心酸。
眼睁睁看亲人离世的感觉,像有一只来自地狱的手,循序渐进地把心脏一层层剥离。
“赫弥亚……我想你了。”范妮慢慢地睁眼,微笑地说。
她从被窝里抽出手,摸上儿子的手腕,细细摩挲着。
通过这种抚摸,她能直观地判断赫伦是否受了苦。
“我的孩子,你可别再瘦了。”她蹙起眉心疼地说。
“我好得不能再好了……”赫伦勉强笑着,替她掖好被角,“我在高卢一切顺利。乌提斯对我很友好,羊毛毯的质量上乘。我想我能赚到不少钱,您不要为我担心。”
“我相信我的赫弥亚。”范妮柔弱地笑,“我这个病恹恹的身体早晚会埋入土里、被蛆虫蚂蚁啃噬。唯一的期望就是你能飞黄腾达,把波利奥的威望继承下去……”
“我会的,母亲。”赫伦忧伤地说,“我真希望您多活一些,可以亲眼见到那一天……”
“人都会死的,我的孩子。世界上最悲哀的不是已知死期的病人,而是不知道死神就徘徊在身边的健康人……”
赫伦不解,“什么意思?”
“安敦尼的家主就在前天去世了。”范妮遗憾地叹口气,“听说他在骑马时,马突然发狂一样乱奔。他从马背上摔下来,地上的尖石刺穿了他的脖子……真是遗憾,他的儿子才刚刚结婚……”
“是斯兰的丈夫?”赫伦回想着,“真没想到会这么突然……”
“过两天就是他的葬礼,你可别忘了穿黑丧服去参加。”范妮说,“达荷就要成为安敦尼的新家主了,你要代表波利奥和他见见面。”
赫伦无奈地说:“甜蜜的婚礼刚刚结束,就来了奏响哀歌的葬礼。世事就像云彩那样易变……”
母子俩聊了一会,赫伦把范妮扶到木轮椅上,推着她来到中庭。
阳光正盛,把范妮的病气驱散一些。
女奴勤快地洗衣,木棒捶得咚咚作响,庭里飘着皂角的清香;胖厨师在厨房里揉面团,矮小的奴隶熟练地生火。
天色晴朗,一切染上积极的色调,透着股平凡的快乐。
卢卡斯穿过中庭,向厨师要点玉米喂鸽子。
赫伦指着他,对母亲说:“您还记得他吗?他叫卢卡斯,是我最重要的心腹!”
“我记得,他是个角斗士……”范妮喃喃道。
她的脸色变了变,闭上了眼睛。
第25章 第二次披斗篷
赫伦参加安敦尼葬礼的那天,天空久违地泼了场大雨。
已经到了傍晚,满目都是冷青色。天幕是蟹壳青色,有些冷寂,冷风裹挟雨丝扎入人的皮肉。街道冷冷清清,少数人穿着斗篷匆匆行走,更多人隐遁在大理石屋檐下了。
赫伦披着鸦羽色的斗篷,宽大的篷帽遮到前额,左肩别着银别针。因为下雨,斗篷有点潮湿,他的眼睛散发水汽,额发也是。他好象吸收了不少雨水,整个人因为水的滋润而柔和很多,有种惹人怜爱的柔弱。
当然,这仅仅是外表而已。
卢卡斯喜欢这别样的赫伦。
——或者说,正是因为喜欢赫伦,才连带着喜欢他的别样。
普林尼的石膏像被雨浇湿,泛起青色,反着光亮。
范妮坐在轮椅上,裹着橘色的斗篷,手里还拿一只黑色的。她静静仰望已故的丈夫。弗利缇娜在旁边为她撑伞。
赫伦带卢卡斯出门时,路过中庭时就见到这么一幕。
漫天冷寂的银青色中,只有范妮是橘色的。她就这么绽放了,是清冷之中唯一的温暖。
她摇晃身子站起来,将黑斗篷披在石膏像上。
“母亲。”赫伦喊她,“我不觉得您能在雨中晒到太阳。对您来说,恐怕回屋避雨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赫弥亚……过来。”范妮偏过脸,微笑地招呼他过去。
赫伦走近她,乖顺地蹲下身来。
范妮从怀里掏出一块青玉,挂到他脖子上,“这是我在神庙求的,让神明庇护你远离灾祸、增长智慧。”
“谢谢您。”赫伦亲吻她的手背。
“赫弥亚……我有个请求。”范妮轻声说,“在我死后,将我和普林尼合葬到一口棺材里。这么算来,我和他只分离了二十年,却能永远在一起。”
她的眼睛熠熠发亮,好象跳跃着两团火焰,一直萎缩的卧蚕此时睡醒过来。
赫伦面露犹豫,盯了她一会,还是点了点头。
……
车轮碾压一路泥泞,辘辘经过拥挤肮脏的街道。终于抵达举行葬礼的地方。
卢卡斯将马车停放在广场边,踢开地上的石子,将他的主人扶下来。
车板被水浸得湿滑,赫伦下车时脚一滑,踉踉跄跄地落地。
下意识地,他攀住卢卡斯的后背,碰到了他尚未痊愈的鞭伤。
卢卡斯吃痛地缩了缩脖子,时间不过一瞬。
——但是赫伦注意到了。
卢卡斯转身扶他时,已经恢复了笑容,好象疼痛不曾有过。
他若无其事地替赫伦挪正帽子,嘴唇却微微打颤。
赫伦将他的细微表情纳入眼底。
“你后背的鞭伤还没好吗?不怕痛的角斗士?”他调侃一句。
卢卡斯笑着说,“已经好了,您完全不必担心。”
他没穿防雨斗篷,额发湿成绺滴着水,脸颊沾有泥点。他的睫毛润湿了,海蓝色的眼睛罩一层雾气,像海洋上的轻轻薄雾。
赫伦勾了勾唇角,没有揭穿他的伪装。他扯下自己的斗篷、披在卢卡斯背上。
“如果有伤,最好别碰水。”他说。
卢卡斯能感受到斗篷的余温,带点豆蔻香气,是赫伦独有的味道。
他的嘴唇动了动,半天才出声:“您之前就为我披过一次斗篷,这是第二次了。”
“是吗?”赫伦愣住了,在脑海里搜寻一圈,“什么时候?”
“那天也这样下着雨,”卢卡斯指了指天空,“我刚刚烙上家印,您站在高处看我练剑。我笑着冲您招手,您就冒雨走下来了。您穿的斗篷是褐红色毛织,松垮垮的,好像随时会掉。您的嘴唇红得像蔷薇,隔着雨雾我都能看清;头发有点乱,大概是刚起床没打理。您还赤着脚,泥水都没过了脚趾。您为我披上斗篷,让我亲吻您的脚背……”
他顿住了。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说得太多了。
“记性不错。”赫伦笑了笑,“回家后泡泡药草水吧,毕竟你是为我受伤的。”
他停顿一下,“你用我的浴池吧,效果更好一些。”
卢卡斯头脑一热,睫毛间的雾气倏然散尽,眼珠的聚光跌宕一圈。
赫伦拍了拍他紧绷的肩,笑着说:“赏你的。”
他没有停留太久,直接走进坐席。卢卡斯坐在车板上等他。
广场的坐席很满了,黑压压的,清一色的黑斗篷。后面挤着凑热闹的平民,举止优雅的贵族坐在席上。他们发色不同,金红黑白都有;从高处望去,像色彩斑斓的花朵绣在黑丝缎上。伴随着青灰的天色,他们显得肃穆,将本有的无动于衷掩藏得很好。
坐席前架起棺椁,下方就是讲演台。新家主将在台上作葬礼演说。
很多新家主出于政治需求,会利用葬礼来露脸,博得民众的认知度。
故人的死是后人仕途的垫脚石,这是贵族们心照不宣的。
雨势逐渐减小。赫伦坐在台下,看到达荷一步步走上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