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而已[重生](22)
“舌头?”
祝卿梧正在想着是牛舌还是猪舌,就听小太监继续说道:“是今日戏班里那个正旦的舌头,陛下说他不过一个戏子却敢对您出言不逊,便割了他的舌头去喂狗。”
-
祝卿梧似乎陷进了一场永无止境的梦。
梦中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反反复复地听见许多年前堂溪涧和他说过的一句话话,“阿梧,不是我吃人,便是人吃我。”
“不是我吃人,便是人吃我。”
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似乎是想刻进他的骨髓,让他明白些什么。
可是他到底该明白什么?
明白这里和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是如此不同?君君臣臣,阶级分明,所有的一切都由阴谋和利益构成。
他又想起了小豆子最后一次来见他时说过的那句,“陛下待你很好,但阿梧,我们终究是奴。”
是的,终究不过是奴仆。
这里是古代,权力集中于一人,雷霆雨怒皆是天恩,他无从反抗,只能顺从恭敬。
况且比起其他人,堂溪涧对他确实很不错。
很不错?
这个念头刚在祝卿梧的脑海中升起一瞬,便被他狠狠摁了下去。
随即竟觉得后背发凉,究竟从何时起?他已经开始接受了这里的规则。
哪怕堂溪涧对他的好不过是上位者的恩宠,心情好时逗弄,不好时冷落,用权力将他束缚于金笼,用伤害逼迫他对外面的自由感到不适。
这从不是什么爱,爱是两个平等的灵魂互相吸引,而他们并不平等。
他怎么会觉得这样的感情算是不错?
明明只是像个物件一样被人玩弄,喜欢时捧在手心,厌倦时便像今日那个被割下舌头的正旦。
堂溪涧的一句话,便能决定一条命的去留。
眼前的黑暗终于有了颜色,然而却是暗红粘稠的,像极了血。
祝卿梧又想起了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捡起的那条舌头,湿滑粘稠。
明明上午还能唱出好听的戏曲,下午便只剩下了空荡荡的口腔。
多年的辛苦全部白费,那人再也不会发出好听的声音。
而这只是因为一句无伤大雅的话,可是堂溪涧不会在意。
上位者怎么会在乎下位者的悲喜?
眼前的红色愈来愈深,仿佛有了生命,张牙舞爪地向他扑了过来,仿佛要将他吞噬殆尽。
祝卿梧有一瞬间几乎有些喘不过气。
明明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看过太多血腥,却没有一次能让他产生这样大的反应。
他只记得自己跌跌撞撞地回了堂溪涧的寝宫。
堂溪涧正在批阅奏折,听见动静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最平常不过地说了一句,“回来了。”
祝卿梧望着他,兀得从心底生出一丝恐惧。
那恐惧来的太快太猛,竟然在短短一瞬间便将他击垮,祝卿梧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腿一软,竟就这么晕了过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有时也能听见耳边传来堂溪涧和太医的声音,断断续续。
有时什么也没有,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
他从未像今日一样希望自己永远不会醒过来,哪怕余生都被拖入这无尽的黑暗中。
但他终究不可能睡一辈子,在昏迷的第三日傍晚,他还是醒了过来。
余晖透过洁白的窗纸照了进来,将屋内染成温暖的黄色,旁边坐着手捧药碗的堂溪涧,看见他醒来,眼中瞬间闪出一抹带着悲凉的喜色。
“阿梧,你醒了。”堂溪涧说着,将手中的药碗放到一旁,伸出一只手握住了他。
祝卿梧下意识轻颤了一下,想要将手抽回去,但因为没有力气,怎么也抽不出去。
堂溪涧似乎没有发现他的异样,对他说道:“朕知道那日吓到了你,是他们办事不力,竟让你看见了那些脏污的东西。”
祝卿梧望着他,摇了摇头,“那是舌头。”
堂溪涧见他似乎是在害怕,于是起身坐在榻上,温柔地将他拥进了怀里,“是不听话的舌头。”
祝卿梧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他说的是实话,而且我并没有在意。”
堂溪涧闻言沉默了片刻,这才缓缓说道:“可我在意。”
“声音对名伶来说是第二条命。”
堂溪涧眉目低垂,轻轻摩挲着他的手指,似乎并不在意,“阿梧,我只在乎你。”
如果是很多年前的他听到这句话或许会高兴。
而如今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他猜不透堂溪涧口中所说的“在意”的分量。
是一两、二两、还是三两?
又会在什么时候被耗尽?
曾经他们在离桧宫中淡化的阶级在如今重现显现,横亘在了他们中间。
祝卿梧已经分不清堂溪涧叫他“阿梧”时叫的是他,还是在唤一个仆役。
他没有什么不同。
他只不过是这皇宫里,最普通不过的一个宦官而已。
祝卿梧有时觉得自己的身子已经烂到了底,受到惊吓便能缠绵病榻半月有余,有时又会觉得自己的身体又好到不行,事到如今竟还能强撑着继续拖延下去。
大概是吃了太多药的缘故,祝卿梧从床上下来那日觉得自己身上都透着苦气。
今日是阴天,外面刮着风,但祝卿梧却还是想出去走走。
身边伺候的宫女太监都劝他别出去,毕竟病了这么多日,怕他再被冻病。
只有一个小宫女找来了狐裘为他穿上。
祝卿梧抬头看了小宫女一眼,她的脸圆圆的,带着几分婴儿肥,竟有几分像玉珠。
有一瞬间祝卿梧很想问问她的名字,但最终还是忍住。
他在意的人总是护不住,那么干脆一个人干干净净,谁也不在意的好,这样便不会伤心。
祝卿梧走出房门,他的身体愈发虚弱,差点连门槛也跨不过去。
外面的风很大,一下下地吹在他的身上,祝卿梧反倒觉得清醒。
他似乎很久没有清醒过了。
祝卿梧看着不远处的大门,突然很想出去,
哪怕知道大门外只是一扇扇更大的门,但这一刻,他就是很想跨过这扇门,于是着了魔一般缓缓向前走去。
旁边的宫女和太监见了急忙问道:“祝公公,您这是要去哪里?”
“祝公公,陛下有令,您不能出去。”
“祝公公……”
祝卿梧有些不明白他们为何会这么激动?他只是想走到那扇门那里而已。
身旁的声音越来越多,祝卿梧也离那扇门越来越近。
终于他走到了门边,这才停下来换了口气。
他的身体似乎更差了,这短短的距离,他竟有些喘不过气。
祝卿梧缓了片刻,正准备抬手打开面前的大门。
然而还没碰到门把,大门便被人从外面打开。
接着,堂溪涧的面容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
祝卿梧看到他先是一愣,随即不受控制的咳嗽了起来,刚才大门打开时的冷风钻进了他的肺里。
堂溪涧见状,眉头立刻皱起,上前一步正准备扶他,祝卿梧已经先一步跪了下来,拼命克制住喉咙间的痒意,立刻说道:“奴才失仪。”
堂溪涧愣了一下,慢慢收回了手,手指在身侧一点点蜷起。
“你要去哪里?”
祝卿梧这才想起刚才宫女太监说的,堂溪涧似乎不让自己出去。
自己刚才迷了心窍一般,竟触了他的逆鳞。
于是连忙说道:“奴才,奴才只是想四处转转,奴才不出去。”
“阿梧……”堂溪涧突然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祝卿梧不知道自己又说错了什么,下意识想要磕头。
然而堂溪涧却已经先一步扶起了他。
“药吃了吗?”
“吃了。”
“手怎么这么凉?”
“大概是出来了这一会儿。”
“今日好些了吗?”
“好些了。”
祝卿梧随着他回了寝殿,殿内的火烧得极旺,很快身上便重新暖和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