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重光/我在大明做卷王(2)
抬头一看,果然是先前病重时见过的皇帝,上次未曾仔细打量,如今细细一看,不由得心中一紧——皇帝瘦削得可怕,脸色青白,藏在冠帽下的头发也稀疏枯黄,整个人给人的感觉都带着无限疲惫和病气。
朱厚炜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四个大字——年岁不永。
见孩子呆呆愣愣地看着自己,好歹并未哭闹,朱祐樘也觉得有趣,忍不住又抚了抚孩子的小脸。
这么多年应付领导的本能让朱厚炜清醒过来,不管这个爹能活多久,君臣父子,他都是自己在这个世界最大的倚仗,何况他是个勤政宽和的仁君,在史书上的名声属实不错。
于是朱厚炜抿着嘴笑笑,想起上次被影视剧影响叫了声父皇,放在平民化的明代宫廷很有些生分,便改口叫了声爹爹。
他自己觉得热情而不失礼貌,很有大家公子的风范,可到底是个刚满周的娃娃,这一声听在朱祐樘的耳里只觉得奶声奶气,心都要化了。
“将炜哥儿抱起来,让朕好好看看。”朱祐樘声音轻柔,有些中气不足。
奶娘将朱厚炜抱了起来,凑近些让朱祐樘端详。
朱厚炜也不知这么大的婴孩该作何反应,便时不时对着朱祐樘笑笑,剩下的时间尴尬得无以复加。
朱祐樘只觉这孩子双目灵动,既不似先前病恹恹的呆傻之态,也不像朱厚照那般多动、逢人就笑,又想试试这孩子能否成句说话,便试着哄道:“‘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跟着父皇念一遍。”
朱厚炜知道是论语名句,便乖乖跟着一字字念道:“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
想不到朱祐樘竟惊喜道:“才这么大就能记得这么清楚,口齿还如此伶俐,此子早慧!”
朱厚炜头皮一麻,历朝历代所有官场剧宫斗剧都告诉他,枪打出头鸟,如果不是正统继承人却出挑,给自己招致的绝不是福气,而是无穷无尽的祸患。
如今自己是个婴孩,表现得稍微聪明些还好,可开蒙后若是显现出异于常人的聪明或是城府来,就算自己一母同胞的兄长起始不忌惮,耐不住他周遭总有小人煽风点火、挑拨离间,须知明朝二百余年,皇帝们身边最不缺的就是小人。
朱厚炜心中又转了不知多少个弯,面上却仍是一派天真恬然,乐呵呵地傻笑,“爹爹。”
朱祐樘忍不住将他接过去抱了抱,朱厚炜明显察觉到他手臂使不上劲,自己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脖子,给他减轻点分量。
朱祐樘凑过来,父子二人脸贴着脸,朱厚炜看着对方黑如点漆的眼中不加掩饰的疼爱,想起现代因离婚而几乎未曾谋面的父亲,又想到眼前这位父亲再过十年也将鼎成龙升,心头不禁一阵酸楚,忍不住将头埋在朱祐樘肩上。
此时的朱祐樘也在啧啧称奇,他从不知道在这么小的孩子眼中也能看到如此真切的孺慕与哀伤,若不是稚子亦有感,知道前段时日自己鬼门关走了一遭,故而才有此种情态?
“陛下,午朝的时辰快到了。”一个细声细气的太监低声道。
朱祐樘恋恋不舍地将儿子放下,柔声道:“父皇回头得空再来看你。”
朱厚炜忍不住抓住他的袖子,“爹爹别太累……”
他本来想说的是“请父皇勿要过于劳累,保重龙体”,但一时把握不准孩童的语气,怕显得过于老成,便言简意赅了些。
朱祐樘听得更是心中熨帖,又摸了摸他的头,“爹爹省得。”
朱厚炜站在殿门口看着他走远,忽而想起这青年此时还不如自己前世岁数大,享年也和自己前世差不多,就连过劳的死因都一模一样,顿生几分惺惺相惜。
又被晏清抱回床上,朱厚炜睁着双眼发呆,直到暮色透过轩窗又透过床幔丝丝缕缕地迷漫开来,他才静静地做了一个决定——庄生梦蝶,黄粱一梦。如今他既已在躯壳里,他就要做好这具身体主人的本分,代替他去孝顺父母,代替他去苦修六艺,代替他去做一个不鱼肉百姓、对社会有所贡献的优秀藩王,代替他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明男儿。
若有机缘,兴许还能试着扶大厦于既倒、挽狂澜于将倾,做一个扇动翅膀的小小蝴蝶,虽说改变历史是痴人说梦,但既然他已经改变了朱厚炜的人生轨迹,为何不能多做一些呢?
上天既让他托生在这天家,难道就是让他成为一个耽于享乐的庸碌无为之徒?
朱厚炜做事从来做一步看十步,如今也不例外,他给自己定下了一些小目标:尽量劝说朱祐樘保重身体,增加他的寿命;尽量躲避成亲,拖延就藩的日期;尽量劝说朱厚照规束自我,弄清他历史上真正的死因,让他免于英年早逝;尽量改善明代藩王制度,让宗室尽展其才,不至成为只会生孩子和剥削民脂民膏的蛆虫,自己也能获得更多的选择权和自由度……
如果历史上的一切都无法避免,朱厚照死后……
朱厚炜打了个冷战,将这危险的想法驱逐出脑海。
此时若是有人路过随意一瞥,恐怕会大惊失色——一个婴孩冷冷地看着远方,神情坚毅。
第三章
朱厚炜这病断断续续养了数月,转眼间又是隆冬腊月,他快满两岁了。
张皇后看着眼前这能跑能说、健康茁壮的儿子,心里也是高兴,毕竟手上有了两个能立住的皇嗣,也好面对天下悠悠之口。因有丈夫全心全意相待,她仍保留着民间女子的天真与娇憨,平日与丈夫子女相处也只凭自己心意,天子的后宫,竟难能可贵地像极了寻常百姓家。
“炜哥儿大病一场,好不容易熬过来了,不到一月又是除夕,臣妾想着合该为他好好操办,也给年节增添几分喜气。”张皇后边为朱祐樘更衣,边心疼地拔去他头上白发。
本就不是什么大事,近来朱祐樘也很喜欢这个乖巧聪明的小儿子,便无有不应道:“此事你酌情办便是,朕知晓你慈母之心,但万不可过于奢靡,不然那些酸子又要念叨了。”
张皇后因独宠后宫和为娘家人谋私利常被言官弹劾,闻言也冷了一双美目,“这天下为陛下一人所有,自然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哪里容得这些酸腐秀才妄言?臣妾看,再有人啰嗦,打几板子贬出京便是。”
朱祐樘对爱妻宽容一笑,却不容置喙地摇头,“士大夫可杀不可辱,更何况他们本就无错,为何要责罚他们?”
张皇后也就是抱怨,见他有些不悦,立时又娇笑着把话题扯回儿女身上去,“前两日照哥儿去看了弟弟,小小的人哪里知道分寸,竟然把海棠糕往弟弟嘴里塞,幸好炜哥儿刚用了午膳吃不下,不然还不知被照哥儿折腾成什么样呢。”
“哈哈,兄友弟恭本是好事,勿要怪他,与他说下次勿要再犯便是……”
此时此刻兄友弟恭的两人正大眼对小眼,朱厚炜心内无比崩溃——如今朱厚照虚岁正是七岁,这个历史上有名的顽主正处于七岁八岁狗也嫌的年纪。
因上次差点把二殿下噎死,今日朱厚照周边围了五六个宫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哪怕他手微微一动都有人出声拦阻,生怕一个不查再度酿成惨剧。
朱厚照这个岁数已经颇厌恶旁人管教,看向宫人们的眼神颇为不善,恨他们多管闲事,害得自己不能放开手脚陪弟弟玩耍。
他年纪小小,即使努力做出凶狠的眼神也不见多少威仪,倒像是个奶猫学老虎,徒增滑稽,朱厚炜觉得好笑,也便真的笑出声来。
这段时日用了多少法子也没把他逗笑,朱厚照还是头次见弟弟笑,喜不自胜,“弟弟弟弟,我是你哥哥,快叫哥哥叫哥哥!”
朱厚炜本不想认这么个小屁孩做兄长,可转念一想,若不就范,他恐怕还会日日前来聒噪,还不如遂了他的意,兴许他腻烦了便还自己个清净,于是乖乖道:“哥哥。”
朱厚照欢呼一声,竟伸出双手拎住他衣襟,想将他抱起来,惹得周围奴婢一片惊呼。
朱厚炜被人抓住命运的后脖颈,只觉喘不过气,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心想自己上辈子是积劳成疾倒在工作岗位上,还算得上英雄,如果这辈子死里逃生被他掐死了,那简直再窝囊不过,不由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