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重光/我在大明做卷王(10)
她甚至还不知天已经亮了,亦或者她的天再也不会亮了。
朱厚炜再度站在坤宁宫之外求见皇后,站了半个时辰,皇后都仍是不见。他母亲的秉性,他自是知晓,也不再流连,算着早朝快结束了,便直奔乾清宫。
他却在乾清宫阶下见到了高凤,后者穿着御赐的蟒袍,正蹙眉看他。
“圣上朝事繁忙,无暇为内苑琐事烦心,二殿下向来乖巧懂事,应当体谅圣上的难处。”
“谢公公提醒,只是我有一份折子和一句话想请公公递进去。”朱厚炜站直了身子,双手呈上一份奏折,“今日在这里请命的,不仅是爹爹的儿子,还是皇帝的臣子,而如今在这殿内的,也不仅是某一家的丈夫,而是大明的天子!”
说罢,朱厚炜挑了一处略干净些的青砖,稳稳地跪了下来。
高凤似是叹了口气,从他手中接过这折子,不知是对这早慧的殿下印象不错还是不想揽上什么麻烦,仍是不死心地提醒了一句,“殿下年少气盛,切莫为了今日之事,来日抱恨终身。”
朱厚炜想起这些年的父子母子之情,心知过了今日怕是会毁于一旦,可若是为了前程亲情便将道德感是非观全都抛弃,又哪里还能算是个堂堂正正的大写的人?
“管子曰‘私情行而公法毁’,陛下是圣君明君,应不会因私而废公。”
高凤见他心意已决,便不再劝,徒留朱厚炜一人跪在冰冷刺骨的砖上。
朱厚炜并未愚孝的古代人,早穿了好几条裤子,其中还有两条棉裤,为防伤了膝盖,他甚至还模仿幼时某大爆古装片的女主角,在膝盖上额外绑了两坨棉花,故而此时虽觉寒气入体,但总体尚能忍受。
但到底是个九岁孩童,就算这些年强身健体,但仍显孱弱,未至半个时辰,朱厚炜已觉有些难以支持,全凭一口意气强撑。
其实除去天道天理外,朱厚炜此番意气还有一个原因——晏清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最先见到的人之一,也是为数不多对他毫无保留、掏心掏肺的人,照顾他陪伴他规劝他,比起隔三差五才能见一次、重视太子更甚于己的张皇后,晏清承担的角色更像是一个姐姐或是母亲。
这个姐姐即将离开这座会吃人的紫禁城,她将带着撷芳殿众人为她备好的嫁妆嫁给情深义重的青梅竹马,兴许若干年后,还能到某个州县看一看已经是藩王的一手带大的孩子,把酒言欢。
可如今这一切都被毁了。
北风呼啸,人来人往,内侍宫婢们最多偷瞥一眼,却无人敢来理会这个注定会灰溜溜滚到某个穷乡僻壤的失宠皇子。
“殿下!殿下!”朱厚炜已有些神智恍惚,一转头却见一个小小的大红身影从冰天雪地中奔赴而来。
像是一团火。
第五章
崔骥征气喘吁吁地在他身边站定,皱起细长的眉毛,“你们就让殿下在这站着,也不打把伞?”
“崔小公子,殿下已在这跪了一个时辰了,谁都劝不动,你快劝劝他吧。”丘聚急道。
朱厚炜仰起头,他眼角眉梢满是雪水,一头鸦青的发上更沾满了来不及化去的白雪,“你回去,不要带累了公主和驸马。”
崔骥征俯下身,“这事我确实也不敢管、也不该管,但我刚去了一趟东宫,太子殿下待会就到了,还请殿下忍耐一二。我先回府,看看娘亲有什么可斡旋的。”
朱厚炜早已知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勉强对他笑笑,“张家势大,不必再将公主府牵扯进来,我今日如此作为,也不过是想对得住天地良心罢了。”
若无意外,再过两年皇帝便要崩殂,彼时在太后的手下,自己怕也是个早早就藩的命运,运气够好,兴许还能以守孝三年为由,将指婚先躲过去。
眼看着午朝将至,崔骥征身后的内侍一直催促,他也不便流连太久,最终将自己的伞塞到朱厚炜手里,“待会说话软和些,兴许还有回旋的余地,父子母子之间哪里有隔夜的仇呢?”
似是感觉触手冰凉,崔骥征又将自己银鼠袄子脱下来,解了朱厚炜的大氅就给他穿上。
朱厚炜已冻得麻木,就未来得及推却,只觉那袄子上的热度隔着中衣一直晤到胸口,“你快回吧,赶紧上车,别受了风寒。”
崔骥征一步两回头地走了,朱厚炜却依旧跪在那里,像是一棵风雪中亦绝不弯折的青松。
乾清宫内点着上好无味的银丝炭,朱祐樘正捧着一个宣德炉看着朱厚炜递上的折子,神色莫辨,“他还是不肯走?”
高凤点头,“是。”
朱祐樘叹道:“好大的气性,却让朕为难至此。”
高凤踌躇着是否要出言进谏,却听太监李广在外报曰:“陛下,娘娘涕泣连连,险些昏厥过去,可见哀毁伤身啊!”
朱祐樘大惊,“摆驾!”
乾清宫朱门大开,从里头直接抬出软轿,匆匆忙忙地向坤宁宫而去。
朱厚炜面无表情地看着那软轿行远,他现在倒是有些明白为何那些宫女要勒死嘉靖皇帝了。
“弟弟,你惹了大祸了。”太子的仪仗摇摇摆摆地停了下来,朱厚照焦急不堪地从轿子里下来,“那个何鼎公公下狱后,外头又有朝臣联名要参舅舅,娘已经被你气病了!”
朱厚炜一双漆黑的目看着他,“秽乱后宫,横行乡里,草菅人命,这些都是小事么?我听闻从前他还偷戴陛下的冠帽,这也是小事么?”
朱厚照本身与这两个舅舅也不甚亲善,那日出去也是难得一次,若不是崔骥征随行,还不知要被勾着作出多少荒唐事,留下多少把柄,如今被朱厚炜一说,转念一想,宫女都是皇帝的女人,除了皇帝没人可以受用的,如今这张延龄可不是偷戴了皇帝的帽子、还睡了皇帝的女人?这天下到底是姓朱还是姓张?
见朱厚照沉吟不语,朱厚炜跪行过去,抱着他腿,“哥哥,此番我自知得罪娘娘,亦失圣心。我与国舅有云泥之别,若想让他认罪,犹如痴人说梦、蜉蝣撼树,我亦不敢妄想。可不论是晏清还是何鼎,他二人实属无辜,还请哥哥救他们!”
朱厚照日后虽称得上骄奢淫逸,可基本道理且一贯是懂的,有时只是装作不懂,如今看到从小疼爱的弟弟跪在雪中,明明是宫里大宫女被奸、淫的苦主,却仿佛是他十恶不赦、闯下天大祸事一般的狼狈。
他与自己一母所生,他日亦是亲王之尊,可在张氏兄弟面前,却以泥淖和蜉蝣自比……
偏偏他们心中都有数,此番朱厚炜绝无可能善了。
朱厚照本想再关怀一二,却见他穿得厚实,仿佛还多加了件崔骥征的袄子,也便放下心来,急匆匆地往坤宁宫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朱厚炜已经半趴在雪地上,苦中作乐地在脑中背着沁园春雪,当他刚背到“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时,一直守着的巴图鲁推了推他。
他睁开已被雪水糊住的双眼,隐隐约约看到高凤带着一行人往这边来,想来是有旨意,便咬了咬牙,勉力跪直身子。
高凤看着这小殿下冻得脸色发青,嘴唇也被自己咬出血痕,眼神却不闪不避,不由得想起当年张皇后让自己为他挑内侍的场景,短短几年,怎么就物是人非了呢?
可惜这个宫廷任何的悲悯和同情都会成为捅向自己心口的利剑,这个道理小殿下过了今日,兴许也会明白。
“老奴是来宣旨的,圣上有口谕。”
朱厚炜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若有记档明旨,白纸黑字地记着诸如不忠不孝这类的话,自己本就不光明的前途将会一片黑暗。
朱祐樘的口气极重,无非就是说朱厚炜受小人挑拨、事母不恭、为私怨毁伤身体以威逼君父云云,最后的处置则是——“禁足一月,罚抄孝经百遍,若无宣召,不必往坤宁宫请安”。
朱厚炜垂下眼睑,自己这个亲妈是彻底舍弃自己了,“臣领旨。”
巴图鲁来扶,他却挥开,定定地看着高凤,“敢问国舅如何处置,是何章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