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派但求一死(62)
“荆州街卒葛清,十分勇敢,自颈以下,遍刺白居易舍人诗。成式与荆客陈至叫他来观看,叫他自己解释图案意思。他连背上的也能记住,背过手去指一一指出。探到‘不是此花偏爱菊’处,则有一人持杯临菊丛。又问:‘黄夹缬林寒有叶’在哪里?则指一树,树上挂织锦,锦上花纹绝细。凡刻三十余首,体无完肤,陈至称他为‘白舍人行诗图’也。”
苏试读到“体无完肤”四字,不禁莞尔一笑。
“……”
那妇人听到他读书,便回过身来,有点纳闷地看他。
苏试见她没听懂,指尖往回拨了几页,又说了一则道:
“一士人死后见了冥王,自称饱学,博古通今。王偶撒一屁,士即进词云:‘伏惟大王高耸金臀,洪宣宝屁,依稀乎丝竹之声,仿佛乎麝兰之气。臣立下风,不胜馨香
之味……’”
这回那妇人可听懂了,不待他说完,便禁不住“噗嗤”一笑,把含在眼睛里的泪花都笑破了。她忙拿手帕蘸蘸眼角。
看到她笑,苏试也微微一笑。
那妇人一愣,忙又转过身去。恰逢那脓包汉子隔屋喊道:
“越娘!”
——炒菜要得有人添柴火、拉风箱才行,一个人可干不了。
“哎!”
那妇人应了一声,站起来拍整一番裙裾,低头快步走,掀帘向后堂去了。
晚饭都简素。
是常见的农家菜,诸如韭黄炒鸡蛋、盐巴煮毛豆之类。
苏试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也辨不准确。
晚上,他便在这青帘小酒家里投宿。
夜深深,窗外草丛里,蟋蟀鸣如潮,蛙声如鼓。
翠帐映着飘灯。
蚊帐里,苏试穿着白袷衣卧床,一手握着书卷,另一只手则拿着一双细银筷子,腰枕边搁着个银碟。
——读书使人犯困,他习惯于读到打瞌睡之际,立刻释卷而眠。
只见他一心二用,懒散地览几句古文,听得耳边传来“嗡嗡”声,立刻辨声出手。那双银筷子闪过光泽,往空中一探,便立时间夹住了一只小乌黑。
他也不去看,只将夹住的小乌黑,往那银盘中一点。
原来那小乌黑是一只来吸血的蚊子,盘中已横陈了好些蚊子尸。
又,苏试恰读到方孝孺的一篇《蚊对》,只见其上写道:
“天台生为暑热而苦,夜卧布帐中,童子持扇扬于前,觉得舒适便睡了。久之,童子亦睡,投扇倚床,其音如雷。生惊醒,以为风雨且至也。抱膝而坐,俄而耳旁闻有飞鸣声,如歌如诉,如怨如慕,拂臂刺肉,扑腿袭面。(天台生)毛发尽竖,肌肉/欲颤;两手交拍,掌湿如汗。引而嗅之,血腥味也。大愕,不知所措。蹴(踢)童子,呼曰:‘吾为物所苦,急起索烛照……”
读到“抱膝而坐”他忍不住一笑,又读到“发尽竖,肌肉/欲颤”不禁笑出声,最后读到“蹴童子”处,便撇开书不去看,先笑一会儿再说。
他自己也知道笑点是有些奇怪。
苏试正待再看,便听见对楼茅屋里传来一段夫妻夜话——
“也不知道我的阿毛现在怎么样了,要是真的被送入小倌馆……”越娘说着说着,又开始垂泪。
“想那么多也没用,还是攒钱要紧……”那脓包汉子宽慰道。
“钱,哪来那么多钱!今天一百两,明天一百五!现在过去多少月了?你拿什么还?你看看你造的孽!”她捶打男人的胸膛。
“是,都是我不好!是我蠢!才害得阿毛被抓走当了抵押!”那汉子也砰砰捶打自己的胸膛,“怪我!都怪我!欠了这么多钱,连累了你,连累了阿毛!我该死!我真该死!”
“也不能怪你,娘病了,就算真的药石无效,做儿女又怎能撒手不管?总算她拉拔了你这么多年,叫她走得体面些,也是应该的。”那妇人忍泪道,“都是金危楼欺负你目不识丁,才骗你签下那借据……”
那脓包汉子也不禁冒出热泪,抱住妇人道:“越娘,你别难受,我明天就去把阿毛抢回来!”
“金缕衣的东家,是好惹的吗?上次老张头在赌局上识破庄家出老千,反被里面的打手活活打断了腿。你靠什么去抢回阿毛?你不要命了吗?”
——原来前阵子,这男人的老娘病倒了,为了医药和丧葬花了大笔费用,不得已向城中大户去借了钱,不想因为不识字,被骗着借了高利贷,自然难以还清。那人又是个好龙阳的,便以此为借口,抢走了夫妇两人的儿子作为抵押。
两夫妻相顾无语,都只是默默泪垂。
心里都道:想必是演得情真意切、滴水不漏了。
作者有话要说:
[1][2]古文部分与原文不完全类同,为了方便作了修改
第五十七章 珍珠馒头
晨鸡初鸣。
太阳出来照散晨雾, 翠树像是用笔饱蘸颜料新画的, 还未曾干透。
一头早起的牛吃草,从田的这头, 吃到了那头。
苏试在茅屋前取清溪水漱齿洁面。溪水清凉,使人心中为之一爽。
溪对岸, 从草堆里钻出来的一只狸花猫也蹲坐下,尾巴卷绕着, 低头舔了几口溪水,举起一只前爪也搓起面来。
一人一猫的影儿相对落在溪水中,粼粼。
苏试见了, 向前伸出手。
那狸花猫警惕地抬头, 但见两者距离尚远, 便不以为意,继续舔舔爪子,搓搓脸。
苏试两指相捏, 在水面一弹。
便有大颗水珠飞出水面, 直向狸花猫弹去。甫一轻触, 那狸花猫便如遭重击, 倏然间、猛然间、毫无缓冲地腾飞出去,仿佛是一颗球被一双手抛了出去般,弹到花丛里,把蝴蝶都惊飞了——它身子僵绷绷的,皮毛炸成撮,飞出去的时候还瞪大懵懂而惊恐的眼睛望着苏试。
苏试拂一拂衣上尘, 施施然入屋去了。
那名唤越娘的妇女已在垆边惯常坐的地方了,她的一双眼睛是红肿着的。见到苏试掀帘进来,便问道:
“要喝酒么?”
声音瓮瓮的。
她问话时低着头,下意识地将脸微微向肩后撇去,怕叫人看见似的。
其实大可不必。
苏试浑似没看见。
他看来是个性情温淡的人,其实不大瞧人——他很少主动去注意别人。
若得他一瞥,便可算相识了。
“不了,谢谢。”
他又坐下,他又看书。
是一首词,《最高楼吾危矣》。辛弃疾自己在词下解释道:
“吾拟乞归,犬子以田产未置止我,赋此骂之。”
(我请求辞官归隐,儿子以田产没有置办为由阻止我,于是写了这首词骂他。)
那妇人觑着他,心想:
他又要说笑话哄她开心了吗?
没有,他什么也没说。
兀自看书,兀自微笑。半分没搭理她的意思。
好歹她还有两分姿色吧?
浑似八百年娶不上媳妇的老直男般令人发指!
她不由得心中有气。
她的眼睛白肿了。
那脓包汉子出来了,不停地用毛巾搽着他那双黑黑的手,有些窘迫地道:
“早上有绿豆粥、腌萝卜、馒头、咸鸭蛋……客官,您看……”
苏试淡淡道:“一碗绿豆粥,半个咸鸭蛋,十八个馒头。”
那脓包汉子怀疑自己听错了,问道:“半个馒头?”
苏试道:“十八个。”
脓汉道:“都端上来么?”
苏试道:“嗯。”
那妇人还在一边等苏试问阿毛的事,等着他主动开口帮忙。“冰火双奸”已经失利,他们知道此人武功高强,不是“知白”这种没有多少江湖经验的小毛孩,因而特意下苦工扮了一段时间的经营茅店的小生意人了。
摘菜刷碗、起早摸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