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皇(55)
据御史台街前目击了这一切的路人讲述,在如此荒诞可怖的场景里,罪魁祸首——也就是李徵,自始至终却只静静地看着他们丑态百出,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那尸体不是别人,正是京中失踪已久的一个九品小官,他原是来自衢州,入京之后在户部落了脚,人称刀疤刘。
前些日子他对同僚讲,自己需要还乡看望家中年迈的二老,差事需要他担着,岂料竟一去不回,至此没了音讯。同僚以为他回到衢州便不舍得再入汴梁,哪知再见之时就是尸身分离了!
太后脸色铁青,拍案而起:“把李徵给哀家带上来!”
紫鸾殿乌泱乌泱地进了一群人。
要见的人终于见着了,不该见的人也见着了。但李徵丝毫不曾慌乱半步,仿佛无论是御史台,还是这威严肃穆的紫鸾殿,在他眼中都一个样。
刀疤刘的尸体已着人处理,但是卫涟还没醒,御史台上下的人也忙前忙后,生怕卫涟真吓出来什么毛病。期间有人与同伴咬耳朵,说李徵不愧是个疯子,谁人敢做这般大逆不道的事?又谁人敢拎着一个人头招摇过市,却像拎着一盒点心一样寻常?
这天煞孤星的命格落在李徵头上,真可谓理所应当。
李徵一路走过,一路略过两侧看怪物一般的目光,都一概不过眼。
他停了下来,站在了谢玹面前。
这位小殿下今日亦是唇红齿白,惹人怜爱,可惜看他的眼神一如一潭死水。
众人交头接耳,或厌恶或鄙夷,等待太后对其发落。李徵耳边充斥着这些声音,这么多年来,他早已习惯。
倏地,他看见那位小殿下站起身——李徵眼神微变,他意识到,谢玹是在朝自己走来。
太后未发话,旁人自然不敢多言。盛宠之下,唯有这位小殿下,旁若无人地站到了李徵的面前。
谢玹比他矮上大半个头,却也并未仰视,只微微抬手,指向李徵的领口:“你身上有血。”
李徵一愣,垂眸看去。
靠近内襟的颈侧,果真不知何时溅到了一滴血。那血早已凝固,斑点似地覆在他的肌肤上,像白纸上的墨点,分外刺眼。
谢玹微微抬首,冷淡命令道:“还不擦了?”
李徵没动。
他一时不知道谢玹想做什么。
今日来这大殿之上,他早已做好你死我亡的准备,却不料半路被这位小殿下横插一脚,眼下竟也一时呆住,不知是进是退。
在他发愣的间隙中,谢玹却已等不及,在众目睽睽之下,抬袖替他擦去了血渍。
发黑的血液从李徵的身上转移到了谢玹的指尖,谢玹眯眼看了半晌,冷嗤一声:“哼,简直污人之眼。”
墨点般的血迹被擦拭而去,而与之消散的,还有围观众人投来的扎人的视线。他们纷纷别过头,不敢再对李徵多加一句评头论足之言。
李徵缓缓抬头,看见谢玹在太后身边端正坐下,依旧骄矜而纯良。
他低眉一笑,遮掩在大袖之下的指尖缓慢摩擦,热量陡升。仿佛谢玹擦去、带走的不是血渍,而是他一颗萧瑟的心。
作者有话说:
海星,海星有吗嘿嘿(拍手)(傻笑)(流口水)
这里怎么有个人在装嫩啊)
第52章 千万人吾往矣
世人皆知,御史台以大夫中丞为首,与其余从官一同辅佐皇帝、监察官场内外事务。李徵虽因世家身份入了仕,但顶多算个蝇头小官,是万万与御史台这种地方扯不上干系的。
他要见叶文栩,本身就是一件奇怪的事。
御史大夫叶文栩,行监察百官之职,难不成,这李徵是想请叶文栩弹劾谁?
太后稳坐于高台之上,冷声质问:“李徵,你今日之作为,不给哀家一个值得信服的理由,哀家可是能治你不敬之罪的。”
许多人心中已有自己的算盘。
他们有的人是正巧要面见太后,有的则是随着御史台的监察御史来凑热闹的,但大多数人多多少少的,对这次的闹剧有几分知情。
这李徵在李家虽为庶子的名分,实际上却与家仆无异,谁都能爬到他头上啐口涎,他们猜测,或许这刀疤刘的身份不简单。
但即便是不简单……即便是与李缙本人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在他们的眼里,李徵也并不敢多说什么。
因为他到底是李家的人。只要一天在李家,他便要依附李缙而生。
有人捋起自己的胡须,在心中感叹,今日恐怕又是一场无甚所谓的闹剧了。况且李缙已启程去衢州,现下恐怕早已乘着马车顺水而去了。
他们再次看向孤身立于紫鸾殿中央的这个青年。
太后极具压迫性的目光罩下,并不能压弯他的脊梁,亦不能击退他的目光。李徵不卑不亢,听不出太后言语中的威胁,躬身行了个规规矩矩的大礼。
他开口了,说的,却是一句令四下皆石破天惊的话。
“回太后娘娘,臣想举报父亲李缙李大人,以权谋私,勾结私盐商贩,从中谋取暴利,危及我大周国运。”
此言一出,无数人的目光刀割一般,齐刷刷落于李徵的肩背之上。
李徵这是在说什么!
当真是不要命了!
太后表情未变:“哦?”
大殿之上,无人不觉气氛冷凝异常。
监察御史却在此时飞快地瞥了一眼太后——他是卫涟派来告状的,亦是来与李徵周旋的。早在数月之前,李徵的异动便出现端倪,李缙他们并非毫无察觉。
一些为李党做事的人,事先都会立下死志,刀疤刘就是其中之一。若途中有暴露的危险,则会自戕以保全上位的利益链条。
刀疤刘失踪后,李党一行人便察觉到其中的不对,最终顺利按计划任其自杀以掩盖真相。原本此事应当神不知鬼不觉的……
可谁知其中还有秦家的手笔!
李徵竟也真的这般妄为!
他想害死自己的父亲、拉整个李家下地狱,难道自己也不怕死吗?!
李徵李徵,你可是姓李的啊!
监察御史上前叩首,言辞恳切道:“太后娘娘,其中必定有误会。御史台曾查封过诸多民间贩卖私盐的商贩,也剿收过不少贼子的赃款,这些名单的处置都是由叶大人亲自盖章的,怎么会与李大人有关呢?”
说着,他状似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在一旁装透明人的叶文栩:“叶大人想必亦是如此想的。”
这意思,便是想拉叶文栩下水了。叶文栩若是不想被牵扯进来,必定要为李缙说上几句话。
要是当初卫涟大人不拦着李徵便好了。监察御史想,让他拎着刀疤刘的脑袋进御史台,总比让他将这事捅到太后跟前要好得多。
可惜,已经晕厥的卫涟大人,没有机会后悔了。
叶文栩在原地踟蹰片刻,终是叹息一声,出列道:“既然应寒如此笃定,太后娘娘便听他说说罢,若真有遗漏,老臣甘愿受罚。”
监察御史脸色一青:“叶大人!”
这群猪队友!
他急得团团转,却也不敢多说什么。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李徵孑然一身,倒真成了他这把天捅出个窟窿的最大凭证了。
只期望李徵真的拿不出什么证据……或者……
或者李徵不敢。
“李应寒。”太后抬了抬手,并未急着寻求证据,反而将这他的名字在嘴中咀嚼了一番,才道,“你要知道,今日你既然能站在这紫鸾殿中,便不可能全须全尾地站着走出去。”
李徵颔首:“臣知道。”
若勾结私盐商贩为假,那李党的人便能在李徵脑袋上扣上一个欺君之罪;若为真,那么……诛九族的大罪,李缙落网,李徵亦跑不掉。
他仿佛真的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站到御史台的门前的。
在这最后关头,监察御史没来由地想到。
疯子。
他侧过头,终于肯用正眼将这位毫不起眼的庶子纳入视线之中,然后他后知后觉地发现,整个紫鸾殿中的人,都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