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皇(118)
譬如此时。
“回去吧。”青竹说,“太阳大,别待会被晒晕了。”
谢玹撒掉黄土,拍了拍手站起来,果然眼前一黑。
“啧。”谢玹扶着青竹缓了缓,“蹲太久了。”
青竹:“回去我给你冲些糖水。”
“嗯?”谢玹回头,“还挺细心。”
青竹:“……”
他从小就照顾萧陵,十年如一日地担忧着萧陵的身体,这些琐事他手到擒来。
别看萧陵弱不禁风,寒风席卷时都能咳嗽两声,但他就如同一株顽强的枯草,旁人看去,只觉得他行将朽木,实际上却根深如斯,任风雪摧折也屹立不弯。
想着想着,青竹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谢玹看了他一眼,了然道:“想见你先生?”
青竹:“?”
谢玹弯了弯嘴角:“那就听我的。”
青竹当然知道与谢玹有关的那些纠葛。
曾经他对这种情啊爱啊的嗤之以鼻,何况是两个男人之间。断袖虽自古有之,于皇家更甚,但他压根不相信自家先生与这两个字有关。
站在萧陵的角度,他不懂为什么先生会对谢玹那么特殊,甚至有些为萧陵不值。
世间来来回回诸多人,谢玹身边莺莺燕燕依旧,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而现在,谢玹在烈日潋滟之下,回眸来的一笑,晃得他眼晕。
青竹抿了抿嘴,不说话,只将伞举起来往谢玹的方向靠了靠。
“我想起来有个事忘记问你。”谢玹负手转身,青竹连忙跟上:“什么?”
谢玹:“你那夜来找我,是不是还有什么没说?”
青竹微怔,连脚步都随之一顿。
谢玹也不管头顶是否还有伞。他缓步从伞下的阴影走入无边的艳阳里,一步一个脚印,走得慢且稳:“你离开萧陵身边时,他在哪?”
青竹:“……”
他脸色不自在了一瞬,又佯装镇定道:“我是在野外与先生相见的,先生有自己的事,要避着我……”
谢玹:“哪个野外?哪个林子,附近可有村镇?河流呢?”
青竹想辩解,但他惶惶的神色早已出卖了他。
谢玹也不特意为难,像是在说最寻常的家长里短似的,缓缓开了口。
“是在永州与衢州的那座深林罢。”
青竹握伞的手一紧。
谢玹笑道:“与之一同出现的,还有李缙?”
青竹陡然收伞,想要逃:“殿下,太阳太烈了,我有点目眩,想……”
“装病也没用。”谢玹笑意一凝,那双碧色的眼泛着浅浅冷色,“我曾与先生在宫中有断袖传闻,若他与李缙合作,多少都得给点投诚的好处,否则李缙不会尽信。青竹,告诉我,好处是什么?”
青竹:“……”
还能是什么呢?
自宫里那场惊天的私盐一事起,李缙便彻底失去了主动权。这般谋逆的罪名,太后治他一个死罪都是轻的,可在世家之下,太后不敢。李缙遂轻飘飘的落了一个告老还乡的结果。
但李缙是恨的。
这一切的根源,是谁?
如若有利益在手上,他又会向萧陵要求什么?
谢玹神色淡淡,负手看向崎岖蜿蜒的河道:“是我的命,对吗?”
第101章 小狗
谢玹没有再逼迫他,沿着河岸往回走了。青竹没得到退下的命令,只得一步一个脚印地跟着。
河岸边的工人们按部就班地做着自己的事,听见动静,也偶有人回头去看。谢玹回到监造司,让青竹在外间等,他进去取个东西。
不多时,他走了出来。
青竹还在为刚才的事懊悔。一来觉得自己没有守好萧陵的秘密,二来又觉得有些愧对谢玹。
直到一把长弓递到他跟前。
弓身线条流畅,但重量不轻,一个成人也要双手才能将其端起。看起来制式已经很旧了,像是来自于许多年前的东西。
青竹疑惑了一瞬,就听谢玹道:“先生的。”
青竹:“?!”
他意识到了什么,连忙翻过弓身,果不其然在弓梢处看清了一个萧字。
此去经年,任何事物都会被时间所风化,纂刻的姓名也一样。手摸上去的时候,凹凸不平的触感不再明显,只有陈旧而枯朽的一撇一捺,像静静流淌的岁月。
“意外得来的,你到时候还给先生吧。”
谢玹缓缓坐下,浑不在意地扬扬首,示意青竹可以下去了。
青竹却抱着弓,心中五味杂陈。
他曾听萧陵提起过这把弓。
那位对任何事都不太在意的主,自然也不愿意频繁地谈起过去。唯有一回上元节,宫里挂满霄灯,王骐与随从回京过节,腰间别着剑,手中拿着弓,一边与随从欢笑,一边说要给王锦瑟表演一个一箭双雕。
王骐走路带风,径直往锦鸾宫去了,他没有注意到从小径路过的萧陵。
青竹还记得当年的那副场景。
宵灯的影子斑驳地投射在青石砖路上,像一块破碎的月亮。萧陵走到路的尽头,寂然地说了一句:“我也曾有一把好弓。”
从回忆剥离,青竹问道:“你为何不亲自交给先生?”
谢玹正拿着运河相关的文书,闻言也不抬头,一边一目十行一边道:“他恐怕不愿意看见我。”
青竹脱口而出:“怎么会?”
说完的下一刻,青竹便觉得自己逾越了。侍奉的主子之间的事,他一个下人掺和进来算什么事?但自从他将萧陵的意图说出口之后,就不敢再看谢玹的眼神,一面是愧疚,一面是担忧。
更别谈他手中还握着这把烫得如同火似的弓。
一腔情意奉送于人,换来的却是冰冷的杀心,就算是石头做的心也该疼了吧。
这谢玹怎么还没事人似的?
思绪纷飞中,青竹想转身离开,强迫自己不要去管,双脚却像钉在地上似的挪不走半分,眼睛亦牢牢地锁在谢玹的后脑。
似乎是感受到灼灼的视线,谢玹终于从繁忙的公务中抽出一缕闲暇,回眸看了青竹一眼。
“怎么这副表情?”谢玹忍俊不禁,“怎么,觉得我以德报怨?”
青竹别开眼。
“下去吧。”谢玹提笔在文书上一勾,冷冷淡淡的看不出喜怒,“挡着我光了。”
要不说人是萧陵教出来的呢,青竹这幅脾气,就算没有萧陵那般固执,那也比一般人难劝。兴许是真的挡住光了,谢玹起身想转移阵地,不料去哪身后总有一个尾巴跟着。
良久后,谢玹忍无可忍将文书往案上一扔:“你到底想干什么?”
青竹嘴唇蠕动,最后可怜巴巴地垂下眼。
谢玹简直拿他没办法了,原本还算平静的脚步声亦杂乱起来。他负手在屋内来回踱步,透过车窗倾洒进来的影子也随之在衣袍上明明灭灭。
半晌,他脚步一顿。
“你真不走?”谢玹盯着他的眼睛。
青竹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那你附耳过来。”谢玹道,“我有一件事要交代给你。”
青竹得到任务,心中那莫名其妙的愧疚感终于烟消云散了。临走时还极其体贴地替谢玹掩上门,可惜不一会门就又被人推开。
檀夏一步三回头,视线不时扫过青竹轻快的背影。
这厮以前不是对谢玹没什么好脸色吗?怎么现在看起来那么像一只得了赏赐的小狗?
檀夏一转头,就见谢玹手边搁着几本摊开的册子,密密麻麻的一大片字,那些都是下面的监工递上来的工程进度,本来是很正式的文书,但除了蝇头小字外,空下来的留白之处,却不知被谁画了一个图案。
她凑近一看,是一只正在发脾气的小狗,两只耳朵画得活灵活现。
檀夏:“……”
谢玹丝毫不尴尬,抬手把册子合上:“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