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皇(112)
伤口包扎好,凤九渊起身抽离,未及转身,衣角却被人捏住了。
谢玹拿另一只完好的手,就那么轻轻勾住了他的袖角。
凤九渊回头,只一眼,就沦陷了。
他想起许多年前……之于现在的谢玹、现在的他来说,的确已经过去许多年了。
年少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
那时他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不爱穿胄甲,不爱随父亲去北疆镇军中肃军。如今百般滋味,心思化作一团永燃不灭的火,无人能将其浇熄。
他知道,谢玹在故意引诱他说出真话。
在不想回答某些问题的时候,他通常都是用一个看似真切的谎言去掩盖另一个,屡试不爽。
可谢玹知他甚笃。
那他该如何回答呢?
这份喜欢……这份爱,又是从何而来呢?
向来对谢玹温和体贴的凤九渊,头一回生出烦躁的心思。
他起抬手,以食指轻轻勾起谢玹的下颚,迫使后者扬起头来。
谢玹实在是很漂亮。
碧色的,如同宁静的海,天底下独此一份。那他是独属于我的一份吗?凤九渊漠然地想。
于是他手指微微使力,俯首看他,如同看渺小的万物:“你呢?”
谢玹面色淡淡,佯装不知:“什么?”
“你喜欢我吗?”凤九渊眸色沉寂,深沉如渊,“不喜欢我,也会和我春风一度?”
谢玹笑起来,挥开他的手:“你在说什么啊?”
凤九渊不语。
他捏起二指,不知用何种方式凌空弹起一阵劲风,“啪”的一声打在了谢玹的腰上。只见谢玹浑身一颤,霎时间四肢僵硬,不能动弹。
在受制于人的情况下,谢玹依旧坐在来时的那张椅上。他没想到凤九渊会直接动手,一时不知是自己算错了,还是哪里出现了意料之外的事。
凤九渊再次俯下身来。
顺着谢玹的下颚往下,他将指尖滑到喉结之处,动作温柔而细心,像是在擦拭一件精致的古玩。随即,他手指一滑,微微勾住了谢玹的前襟。将隐未隐的肤色之下,还残留着昨日折腾的旧痕,一道又一道。
他不再往下,只是让那抹暧昧的红停留在视线之中,说道:“这是谁留下的?秦庭?还是……已经来到永州的萧陵?”
谢玹依旧冷淡地盯着他。
凤九渊微微一讪,他知道,自己惹怒眼前的人了。
许多年前,谢玹也曾这样盯着自己。藏在行尸走肉般躯壳下的年轻帝王的目光,比现在凄切,也比现在绝望。
像一支早已枯死,却依旧挣扎在世间的树干。
而现在的谢玹艳丽无边。剔去疯魔的血肉,抛却淋漓的过往,沥干后留下来的,是铮铮的帝王之骨。但这样的谢玹,无疑更令人着迷。
凤九渊温柔一笑:“你想听什么呢?我喜欢你,我心悦你,我爱你……星澜,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喜欢天上的星星。你是最近的那颗,也是最远的那一颗。”
“但……如果我说,我要你只有我呢?”
他眉眼长得并不张扬,以圆润为形,以风骨为体。任谁一眼看了,都觉此人性情如竹如兰,乃谦谦君子。
可惜,人是不能光看表象的。
凤九渊视线往下,眼含笑意:“我忘了你不能说话了。”
啪嗒两下,凤九渊手指连点,谢玹整个人便是一松。
下颚仍被凤九渊捏在指尖,他也不打算夺回身体的控制权。二人便就这么一上一下地对视了一眼。
谢玹凉凉道:“你能再问一次吗?”
凤九渊莞尔:“我要你只要我,只有我,可以吗?”
谢玹:“不可能。”
“殿下。”凤九渊罕见地改了称谓,“人的心能分成无数瓣吗?你今日给了萧陵,明日便能清理干净,又奉送给秦庭?”
“你说得对,心的确不能分成无数瓣。”谢玹淡淡道,“所以,不如你先退出?”
凤九渊脸色一沉:“不可能。”
谢玹却笑道:“那还说什么呢?”
有时,谢玹会觉得朝中那些老臣们顽固自封,守着点旧规见着人便打,不如那些年轻的、刚入朝政的嫩头青们好拿捏。但有时候,谢玹也会觉得这些活了半辈子的人,眼光的确老辣。
他谢玹的确是个招蜂引蝶的祸水,他一直很有自知之明。
容颜是利器,心计是掌控它们的方式,心不能分割成无数片,然而人生百年,却能分给世间的诸多人。
但是除此之外,他的心也装不下旁的人了。
他的目的是掌控自己的人生,谁要拦他,谁就死,爱并不能融化他那颗生冷的心。
今日来此敲打的目的已达到,虽然过程有些波折,但凤九渊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
只是九哥哥三个字叫久了,难免会生出一些惯性的亲昵感,往后恐怕不能再叫了。谢玹越过凤九渊身侧时,如是想到。
这样一个危险的人物,若不能将他拴在身边,就要时时刻刻保持警醒。
大门近在眼前,天光有些刺眼,谢玹抬手遮了一下。
就这么一下的功夫,四面打开的窗与门忽然无风自动,噼里啪啦如鼓动,亦如千军齐发,齐刷刷地关上了。宽敞明亮的屋子霎时间变成一个密不透风的牢笼。
谢玹被迫停下脚步,心中那因儿时的陪伴而仅存的一点亲近,也被戾气所替代。
他蓦然转身,却与悄然靠近的凤九渊撞了个满怀。
谢玹眼疾手快,以手作刀反手挥砍,被凤九渊握住手腕后轻飘飘化解。
凤九渊目光微动,连衣袖摆动的幅度都未有太多变化,随即,他在谢玹开口说话之前,一手捂住他的嘴,另一手轻轻扼住了他的脖颈。
少年的脖颈不如成人般粗壮,再加上他儿时没吃上什么东西,骨架要比寻常人更为纤细,凤九渊二指抵住颌骨,掌心微微一顶,便彻底拿捏住了谢玹的命门。
喉头是人最脆弱的位置,也是谢玹心理与生理上的双重要害之处。
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一辈子,谢玹都已许久未曾被人这样对待过。他心中怒意更甚,抬脚便要踹。
凤九渊不闪不避,硬生生挨了一脚。
谢玹并不知道凤九渊是如何做到的。甚至他所有的动作都是不紧不慢堪称温柔,但他就是被牢牢地控制在一只手掌之下。
这样的失控让他感到心惊。
心惊之余,畏惧并未如愿以偿地浮现。谢玹如浪涛的眼中,渐渐有汹涌的杀心凝结成形。
下一刻,凤九渊的话,瞬间将这份杀心击碎。
他二指细细摩擦着喉结处的肌肤,细腻的感触如绸缎一般,简直让人爱不释手。
他说道:“疼吗?”
谢玹动作僵住:“……什么?”
“那根箭是民间的叛军自己打造的,听他们说是工匠在翻阅墨家典籍后,自己画的图纸,世间唯有此一根。他们给我的时候,信誓旦旦的说,能一击毙命。但是……你当时为什么没有直接死呢?”
“……”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恨你。恨你让这江山如炭,民生艰难,恨你暴行数十年,让他们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这根箭打造出来,就是为了让你痛苦死去的。”
谢玹呼吸急促,喉间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凤九渊微微卸力,将略带锋芒的动作,换成如情人间爱抚似的旖旎。但他的动作有多温柔,语气便有多冷漠。
“所以我把他们全杀了。”
他仿佛不知被他拥在怀中的身躯在细微地颤抖着,说话时连尾音都缀着彻骨的寒。
“我不知道你临死前疼不疼……但星澜,我疼。”
“我疼得分不清现实与虚幻,整夜被梦魇吞噬。有时我觉得,自己身在地狱,身边皆是劫火;有时我又觉得,我已然死了,但意识仍残留在这世间,受尽千般酷刑。”
“有一回……我梦到了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