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皇(31)
但只有谢玹自己知道,他与赤子二字相差多远。
那年死在冷宫里的两个太监,就是证明。
他们死得并不快,九九八十一种严刑中,唯有千刀万剐最为歹毒。谢玹在他们的饭菜中下了昏睡药,然后在他们清醒的时候,一刀一刀了结了他们的性命。
若手中没有利刃,就只能作他人砧板上的鱼肉。
另外五分,是他与生俱来的恶,亦是他想要掌控自己的命运的执着。
王太后拂袖转身,重新坐到那张长椅之上。
“既如此,你便去领罚罢。杖刑太过难堪,有碍皇家颜面,你又年纪小,恐怕受不住。那便送你入皇祠,让你在谢氏先祖面前,受十记鞭刑罢。也好让他们看看,你这不肖子孙是如何肆意妄为的。”
“皇祖母!”十皇子骤然起身,“皇祖母,是我要带十三弟去李府的,亦是我……”
“你也要领罚?”王太后冷冷道,“你那娇贵的身体可经不住三鞭,谢端,你想清楚。”
“我……我……”
王太后撑着头,闭眼挥手,不再想看见他们:“没想清楚就滚,别来碍我的眼。”
谢玹抬手缓慢地将瞳中的鲜血揉净,又细细地用大袖将指尖的血擦拭干净,才道:“多谢皇祖母。”
第28章 铁笼与飞鸟
谢玹毫不犹豫地去了,好像是要赴什么酒池肉林的约似的,头也不回地踏出了锦鸾宫。宫外有太监正等着,脸上堆着笑,说的话却是:“殿下,得罪了。”
那声音往后方传去,像一股流动不开的风,初夏将近,空气中连温度都是凝滞的。谢玹走远了,十皇子也被赶了出去,殿内剩下太后一人。
她似乎乏了,半撑着头想要阖眼睡去,依稀可见的眉间深锁,愁容满面。
直到不久之后,殿外又走来一人。
谢青山一身淡绛色长衫,病态的脸上表情寡淡,正衬他苍白的颜色。
听见脚步的那一刻,太后便迅速睁开了眼。
毫无亲缘关系的母子略一对视,心中所思所想便已毫无保留地摊开在明面上来。凝滞在半空中的风忽而一瞬而起,太后回首一看,原来是宫侍看她神思疲倦,打开了东面的窗透气。
她再次阖上眼,不问谢青山到来的缘由,只缓声道:“那孩子不像你,像他母妃。”
谢青山:“母后与妙音还有过往?”
“异族王送到大周后宫的公主,我总归要瞧上一瞧的。妙音刚到汴梁时不过六岁,我那时也才豆蔻之年,现在想来,竟是再也回不去的过往了。”
二人虽有母子之名,同在一处时,太后年轻地却像谢青山的同辈。她的脸上并没有多少岁月留下的痕迹,依旧明艳年轻,倒是谢青山,被病痛折磨数年,积累一身尘灰,如一汪被覆雪填满的死塘。
“妙音不如汴梁的女子温婉,在宫中常受排挤。”太后缓缓睁开眼,露出琥珀色的瞳来,“我也不愿与那些争宠的妃子们交好,便喜爱与她待在一起,时间久了,便常听她念叨——有朝一日,定要飞跃至红墙青瓦之外去看看。没想到,最后竟是借一抹白绫而去。”
“青山,你知道吗?我在星澜的身上,看见了她说那句话时的影子。”
谢青山想了想,笑道:“那母后觉得谁与朕最相似?”
太后轻笑道:“……你觉得呢?”
在铜墙铁壁的皇宫之中,一个傀儡皇帝,一个摄政太后,却像寻常母子一般相对而谈,气氛融洽。
“端儿吧。”谢青山道,“端儿……最像朕。”
太后轻轻“嗯”了一声:“这也正是我最初选择他的原因。”
此话一出,谢青山的气息微妙地停顿了一刹。半晌后,他垂眸道:“但他到底与朕不同。端儿还太年轻,年轻人,还有成长的空隙。”
“但他太听话,听话到从不去思考我让他做的事究竟是对是错,是否是自己想做的,譬如方才去给李缙敬茶。”太后坐起身来,身旁侍奉的宫侍帮上前俯首躬身,想去搀她,却被她挥手推开,“李缙是臣,谢家人是君,作为君,就该有君的体量。”
聪慧的宫侍发觉接下来太后与皇帝二人谈论的话题,不该是他们这般身份的人有命听的,于是忙跪拜而去,替二人掩上殿门。
“世家与亲王犹如一头沉睡的兽,若要维持时局稳定,天下康平,这世上便必须有那么一把弓悬在他们的头顶。端儿是听话,可也愚忠,坏处是心性不坚定,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你瞧他才与星澜相识几天,便老实巴巴地将真心交付了出去。星澜可以是收服他的那个人,他日若是世家、若是李缙想要动心思,端儿是不是也会有被策反的可能性?假以时日,端儿与我反目成仇,那这么些年我岂不是竹篮打水?”
谢青山又笑了,这一回,像是无可奈何的自嘲:“母后倒是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那星澜便是你的另一步险棋?”
太后道:“李缙想要我立太子,不就是想从我手中分权?而这大周天下,确实已许久没有一个能坐镇紫鸾殿的君了,他想要,我便顺他的意,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只不过这人选,可能会要让咱们为国为民的李大人失望了。”
谢青山诧异道:“你已决定立……”
“我可没说。”太后打断他,“星澜是聪慧、是有主见,我能在他身上看到为君的影子。你瞧方才我试探他时
他的反应,那李缙架子大得很,不喝我亲口允诺的‘太子’的茶,却偏偏喝了他十三殿下的茶……但这样的一个人,如何好为我拿捏?”
“相比第一次趾高气昂与李缙作对,这一回星澜言语间软硬皆施,既没有让李缙失了颜面,亦彰显了皇权的威严,最后还向母后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这太子之位,他还是想要争一争……”谢青山喟叹着摇摇头,“我早知这孩子心性不简单,却不知已到这种程度,有时候我竟觉得,他是不是前世做上过这个位置?”
“所以你也很欣赏他。”太后冷不丁说道。
年轻的太后凝视着谢青山,那副冷淡的眼眸里皆是探寻。她想要谢青山问出那句话,这样她才能心安。谢青山也没有让她失望。
“母后既说他不好拿捏,又为何生出舍弃端儿,扶持星澜的想法?”
太后不说话。
她想要谢青山继续说。
她知道谢青山在此时来找她所为何事,也知道在这片囚牢般的皇城里,谢青山早已成一只断翅的鹰,所以她才会在他面前说这些。
控制了几十年的皇帝,在某些时候,早已与她连结成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看来母后已经想好如何对待星澜了。”谢青山缓声道,垂在宽袖中的手无处安放,只得徒劳地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一圈又一圈,“母后向来不信人心,人心易变,只有实实在在掌控在自己手中的东西不会更改。”
他的脸色看起来比方才更苍白了,但太后显然满意下来。
她颔首道:“自然。”
“那朕只有最后一个请求……希望母后手下留情。”谢青山道,“至少……不要让星澜变得与朕一般。”
不要让这么好的孩子,一生为药物所困。
来时两手空空,去时谢青山怀中多了一罐檀色的药罐。掌心大小,一握而已。谢青山缓步离开,身影比方才来时欲显摇晃,直至走出殿去,太后再次开口道:“你托人送去般若寺的香囊在我的宫里,可要我还回去?”
谢青山脚步一顿,苦笑道:“不了,母后若是想要,便留着吧。”
“听人说,这香囊是要送去北疆的?”
谢青山闭了闭眼:“是。”
“嗯,是个好办法。”太后道,“不过九渊向来明哲保身,应当不会带着军马来救你。”
“母后可还有其他的话要说?”谢青山不耐道,“朕身体不适,要早些回宫休息,若没有其他的事,便先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