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皇(41)
于是谢玹便清清楚楚地听见殿内的对话。
“你究竟什么时候杀了萧明煜?区区一张免死金牌你倒奉为圭臬?留他在宫中,并非牵制,而是祸害!”
“行啊,你去。”太后的声音在清冷的大殿中传开,“若将萧氏残党逼得走投无路与你同归于尽,别怪我不救你!”
“那又如何,我还怕他们不成?!”
奉茶太监眉头一缩,就要逃跑,生怕自己多听到半个字,可谢玹不让他逃。
“你叫什么?”谢玹勾住太监的衣领,琉璃珠似的眼中精明乍泄。
太监哆哆嗦嗦:“奴婢……奴婢赵闲。”
“好,赵闲。”谢玹收回手,漫不经心地将因赶路而皱起的袖角抚平,“开口,宣十三殿下进殿。”
第39章 收收味儿秦大人
“十三殿下——十三殿下——您不能进去呀——”
赵闲当然不敢堂而皇之地宣十三殿下入殿,那太后都没下口谕呢。可他也不敢得罪这位十三殿下,只得选了自作机灵的折中法子。
殿内二人的交谈顷刻被这段悠长的传话声切断。
谢玹风风火火地闯进去,在太后还未问责之时便叩拜行礼,高声道:“孙儿拜见皇祖母!”
一句响亮的问安径直将太后责备的话堵在了喉中。
旁边的王骐看得有趣,方才与太后争论时的气顿时消了大半,偏着头去仔细打量谢玹。
王骐虽是出身王家,但在西南驻地多年,带着西南那帮兵匪子,自己身上便也多少沾点了些匪气。一人长的刀挂在腰侧,玄铁冷硬的质地,看得人心生寒意。
他见谢玹端端正正地跪坐在跟前,回头问太后:“这便是你说的……谢十三?”
“何事闯进殿来?”太后扬声问道,意待责备。
“没事就不能见皇祖母一面么?”谢玹言之凿凿,“孙儿在鹿鸣居待了这么些天,也不见皇祖母想念,只好厚着脸皮自己进宫来了。”
“你倒自得意趣。”太后板着脸,却隐含笑意,“这么快就忘了为何挨哀家的鞭子了?”
祖孙二人的一问一答,引得初次见面的王骐对谢玹兴致盎然。他从高台上踱步而下来到谢玹面前,自上而下地捏住谢玹的下颚,将他的脸抬起来细细端详。
因常年与兵刃打交道,王骐的虎口结了层厚厚的茧,蹭得谢玹有些刺痛。谢玹便也不忍着,蹙着眉直勾勾地看他,尽显不满。
王骐目光在他脸上逡巡,像在审视什么能买卖的物件,半晌才松手:“像个龇牙咧嘴的小狼,也难怪你会喜欢他。”
太后:“随你如何说。”
“我看是宫中许久没有后辈敢这般与你说话,你寂寞了吧。”王骐起身负手,悠悠望向太后,“那些被你养得畏畏缩缩的小鸡崽们,连直视你都不敢,又怎会如他这般灵动?太后娘娘,你入宫至今,也将近二十载了罢。”
话至末了,竟有些感慨时光易逝的滋味了。
不过这是独属于他们王家的恩怨,在外人面前还是点到为止。看来今日王骐来这锦鸾殿的目的也已达到,再留下来也没什么意义,于是准备提刀出殿。
谢玹却在此时直起身来,脆生生地叫住他:“王大人请留步。”
“嗯?”王骐脚步一顿,“如何?你今日不是来看你皇祖母,而是来看我的?”
在王骐与太后二人灼灼的视线里,谢玹淡然问道:“敢问大人可是有攻打高句丽的意愿?”
王骐不语,只脸色微妙地与太后对视了一眼,随后朗声一笑:“没想到十三殿下年纪虽小,却对朝堂上的事甚为关心。”
这句问话实属多余。早朝上的事早已在外臣之间传得沸沸扬扬,诸如世家一类的反战派在朝堂上对王骐口诛笔伐,说什么逢战必伤,大周的兵经不起山长路远的折腾,责令其打哪来回哪去。
王骐正为这事烦闷透顶。
这群眼高于顶的酸腐书生们懂个屁!
谢玹:“王大人不必如此试探,我当初既领下皇祖母的鞭子,自然便知晓皇祖母的意思,参与政务,为皇祖母分忧早已被准许。”
王骐面上不动声色,手却不自觉地往下握在了刀柄处,那是他惯用的思索动作。
“哦?那十三殿下对此有何高见?”
谢玹抬起头,一字一顿地说道:“三年后,大人必可一战。”
*
杜喻之刚从睡梦中睁开眼,就被一只手拎着耳朵从床上拖出了被窝。雾蒙蒙的天连城外的鸡都没醒,杜喻之还以为睡在身侧才的夫人做了噩梦,忙闭着眼摸过去:“没事的,没事的……”
一巴掌兜头而至。杜喻之被拍得一蒙,就见自家夫人焦急着脸喊:“别睡了!宫里来人了!”
“来人?什么人?”杜喻之懵懵懂懂。
“叫你去上朝的人!”
杜喻之猛地惊醒。
这般催命似的,定然是有什么大事发生。杜喻之匆匆忙忙穿好官服,边整理官帽边上了轿子。
等他到了皇宫,才发现有许多同僚都同他一样,俨然刚从温香软玉里被挖出来。打眼一看,除了昏昏沉沉仍未睡醒的几位大人,还有一两个熟面孔。
其中最为打眼的是那位风流倜傥的秦大人。
这些年来秦家虽失势,但嫡系一脉仍留在京中,几十年前,秦家在民间威望堪称最盛,在诗文艺术、经史著述上亦有卓越的造诣。
而后时光轮转,秦家到了秦庭手中,已沦为专为苏绣提供出货渠道的商贾之家,在朝中只谋得个一官半职。若不是姓名里有“秦”这个字,恐怕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
秦家落没的原因至今仍然成谜。杜喻之只知道当年秦家那些能流芳百世的书法画作都一应俱焚,随后凤家也迁址到了北疆那天寒地冻的地方,一去便是数不清的年月。
如今尚且在政坛活跃的,便只剩下王家与李家了。
他与秦庭离得不远,理应打个招呼。
“秦大人。”杜喻之笑着上前,“秦大人倒神采奕奕,半分看不出刚醒的模样。”
秦大人把手中的玉笏当做折扇,摇得那叫一个风流倜傥:“下官有四更天起来练剑的习惯,这不,正练着剑呢,就被捉来了。你说这太后娘娘是有什么要紧事,火急火燎地把人叫来?”
杜喻之两手一摊囫囵过去:“我也不知道啊。”
但他看起来又不像全然不知的样子,大抵在朝中混久了,多少学了些独善其身的能力。况且杜喻之还是那笑面虎凤九渊的人……秦庭也不去戳穿他,只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众人如退却的弱潮般接连涌进紫鸾殿中,黑压压的一片。原本应该坐在高台上的人还未到,有人哈欠连天,又连扇了自己几个小巴掌提醒自己保持清醒;有人耳听八方,试图问清楚今日提前早朝的原因。
秦庭站在队列的最后,规规矩矩地将玉笏捏在手里。
他在队列的另一侧看到了王骐。
除此之外,叶文栩、李缙及另一位三公之一都在。
倒是个大场面,秦庭心道。
他食指在玉笏上轻轻敲击,垂眸间眉尾处的墨点随着眨眼的幅度微动。戴在旁人脑袋上怎么看怎么不合适的官帽,在秦庭的头顶上不仅显得恰到好处,还凸显出流畅的面部轮廓。配合着他一双天生笑眼,任谁都得叹一声公子世无双。
这一身臃肿的官服被他穿得长身玉立,似流风回雪,引得刚上任的几位官员频频向他投去视线。
但秦庭一心只沉浸在自己世界之中。
太后想做什么?是立太子?不,立太子这种事没必要如此急切。此事不止流程繁复,还要经由礼部推演黄历敲定日程,不可能没有半点风声。
夏时的天色醒得早,现在不过卯时,天边还未见肚白……
思忖间,原本窸窸窣窣的紫鸾殿内忽而一静。
是太后到了。
皇家立于高台,臣子需低眉顺眼,不可直视。秦庭可瞧不上这些繁文缛节,他师承蓬莱,天性自由,只不过被秦家家主的身份拘着——虽说京城里的人常把他拜师学艺这事儿当话本子来讲,但这的确是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