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饮一杯无(163)
迎着这道殷切的眼神,思及大典和昨夜的纰漏,心怀愧疚之下的宗洛根本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
即使他根本不愿意以赐婚的方式来固权,即使它在帝王眼里不过是最常见,最没有任何后续负担的政治手段。
宗洛只觉得自己脑子像是一团浆糊。
愧疚,不解,苦痛和无可辩解搅合在一起,让他无话可说。
待离开大殿后,他连冕服都没有来得及换,径直牵来照夜白,飞也似地朝着北宁王府狂奔而去。
能够偷天换日,拿走仙丹,篡改木牌的人究竟是谁,无需多想便已经水落石出。
明明在大半年前的夜晚,化字为刀,一字一句剜心刻骨告诉他真相的人是虞北洲。然而大半年后,努力掩盖这一切,在背后费心隐瞒的人,也是他。
曾几何时,宗洛还想离开皇城,远走高飞。
但如今,他却被留在这里,以这样一种痛苦,名不正言不顺的名义。
恍惚间,年轻的皇太子想起昨夜红衣青年发高烧时,靠在他肩窝,神志不清说出的话。
‘我该拿什么将你留下?’
第120章 第一百二十章
看见身穿冕服的新晋太子急匆匆骑着马从皇宫内离开, 侍卫们纷纷垂首行礼。宗洛却丝毫未觉,一路奔到北宁王府门口。
王府门口紧闭,静寂到和一片大型坟场无异。
不需要宗洛多说, 照夜白就乖乖自己叼住了自己的缰绳,在原地转了一圈, 表示自己会乖乖在门口等他回来。
“你回去吧, 不用等我。”
宗洛一向是不怎么管照夜白的。
它早就把皇城的路早都摸透了,白天出去自己溜自己,晚上乖乖跑回羽春宫去, 经常跑到玄骑军营蹭吃蹭喝。特别是随着主人身份的提高, 它现在也水涨船高成了“太子殿下的马”,这谁敢管啊?
照夜白蹭了蹭宗洛的手指, 朝着落在北宁王府殿角上的丑鹰不屑地甩了甩头, 迈起小碎步就跑。
和马匹的轻快不同,经过了一路的酝酿, 宗洛如今可以用一句怒火高涨来形容。
心中那些愧疚和无力感亦或是一些任他也无法分辨的情绪都胡乱地搅和在一起,让他的脑中思绪一片混乱。
愤怒?恼恨?疑惑?
他想起虞北洲对自己口口声声的刻骨恨意, 想起两人之间两辈子近乎无尽的纠缠......他们分明已经可以在巫祭大典这一刻彻底将这种纠缠撕扯开来,哪怕这其中要付出沉重的代价。
但这一切的一切,都可以止息在了今天。
虞北洲瞒着他做出这些……是为了什么?
宗洛想不通,无数积蓄汇聚的一切, 都成为怒意的漩涡。
他只想找到虞北洲。质问, 打架,死战, 什么都好。
在这种愤怒到马力全开的速度下,几乎是片刻间,宗洛就站到门口。
守在王府旁的哑仆见他来了, 连忙将大门打开。
“嘎吱——”
厚重的王府大门朝着两旁后退,露出内里平坦一片的路。
两旁的花草郁郁葱葱,甚至大白天都布上了宫灯,明显一副等着迎接客人的模样。
“啊呀,有贵客来了。”
仍旧穿着一袭张扬红衣的虞北洲随意地倚靠在假山之上,一只手支着头,眼尾虽有疲色,但也绝对看不出昨晚那副虚弱凄惨,在暗室里发着高烧的模样。
宗洛满是愤怒的心情诡异地停顿了一下。
这一路上,他只想着快点,再快点,来问清楚虞北洲到底做了什么。倒是下意识忘了......昨晚发生的那件荒唐事。
可不是荒唐吗?一想到昨夜的事情,宗洛只觉得心中无限尴尬。
这么多年来,两辈子,他都没有这般失控过。
(没有涉及任何脖子以下描写,请审核明鉴)
昨晚宗洛是真的以为自己要走了,那是见到虞北洲的最后一面,这才不明不白地任由自己放纵一回,甚至从心底里默许,带着股自暴自弃。
要是知道今天是这么个情况,他是说什么都不可能昨晚大发善心。
“今日吹的是什么春风,竟然把师兄这尊贵客吹来了。”
虞北洲懒倦地撑着头,看似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视线在那极尽繁琐华丽的九章衮冕上停留片刻,默不作声地挪开。旋即挂上同往日如出一辙,叫人捉摸不透的笑意:“难不成师兄是在怪我......没去祝贺师兄大喜的日子?”
宗洛方才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人的尴尬复杂顿时消失不见,表情古怪。
昨夜的事......他竟然忘了?
“瞧瞧,这身冕服当真是严丝合缝,制衣局赶工也得制作大半年吧,倒是恰好合了师兄的尺寸。便是师弟见了,也得尊称一声太子殿下。”
简简单单一句阴阳怪气,刚刚裹挟着的复杂霎时间消失地一干二净。卷土重来的,仍旧是那股汹涌怒意。
宗洛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人:“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为什么这么做?师兄这话倒是有意思。我做了什么?”
虞北洲露出一个虚伪的笑容,矢口否认:“就算师兄再不喜欢师弟,也不能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污蔑师弟吧。”
宗洛真的想打死面前这个恢复清醒的虞北洲,恨不得多让他发会高烧,送回昨天晚上去回炉重造。
他冷冷地道:“虞北洲,你又何须如此惺惺作态?难道拿走丹药的不是你,今日换掉木牌的不是你?”
“哦——”
容颜昳丽的青年拖长声音:“拿走丹药?好像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但是更换木牌......?”
虞北洲忽然笑了,笑意讽刺:“师兄,你不会当真以为,我会这般好心吧?”
“回溯时间的仙法可不好找,仙墓都还是师弟自己去的,可算费了不少功夫。”
在那个时间回溯大阵上,权倾天下的新皇毫不犹豫地将匕首刺入自己手腕内,猩红的血液如泉涌般而出。
大阵上白色的纽带,一边没入宗洛尸体的胸口,一端连接着虞北洲。
那些淡金色的气运,和猩红的血的,都顺着纽带彼此交融汇入。
“虽说是仙法,实则却是邪术。太巫将我们连接在一起。”
虞北洲压低声音,沉入唇齿,如同叹息:“于是——我们血液交融,亲密汇聚,不分你我。或许便是这么过了一道,所以不管巫祭大典上怎么测,木牌都会亮起。”
他笑着,笑容却不曾到达眼底:“师兄定然想不到,费尽心思想要还给我,其实根本还不清。”
虞北洲没有说完全部,甚至还添油加醋做了篡改。
因为除了血液之外,汇入到宗洛身体里的,还有气运。
但即便如此,他想,也足够对面太子面色惨白一片。
“怎么?师兄就有负罪感了吗?想必也是。毕竟师兄是这么一位高风峻节般的人物,怎么能接受自己拿走过别人的一切。”
虞北洲喟叹道:“也无怪乎师兄想同我互不亏欠,想离开皇城,一走了之。”
只可惜,不仅还不清,也没法还了。
“如今这个情景,若是师兄真一走了之了,你最亲爱的父皇恐怕又得像上辈子一样被你活活气死。毕竟储君出走,可是大事,纵横几朝从未有过,倒真是罪过了。”
“我早就说过。”
虞北洲快意般勾起嘴角:“师兄,我们永远无法两清。”
两辈子以来,虞北洲从没有这么清楚地知道,他留不住宗洛。
就像上辈子那样,他左右不了宗洛的选择。后者狠心又决绝地自刎,从始至终同他没有半分关联,像是从未相识的陌生人,无情到极点。
即使用尽一切将时间挽回,也无法让视线多停留一秒。
偏偏虞北洲无法改变,无可转圜。
他在所有人身上都能够轻松实现的好运气,独独在这个人身上失效。
到头来唯一能做的,不过利用最在意的东西。
用扭曲,用病态,用愧疚,用最淋漓的恨,用刻入骨血的偏执。
给他原本属于自己的一切,叫他离不开这座黄金般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