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朝(9)
想到此处,李惊浊胸腔起伏,再没有心情待在柳息风窗外,立即绕行回家。
九拾颜料
第二天,柳息风来了个大早。
他穿一件檀色罩衫,长发束得很高,一条绣了暗金边的绛色发带和长发一起垂下来,松松落在脑后。
“惊浊小弟。”柳息风喊。
李惊浊一觉醒来,心绪已经平了,理智占了上风,教他不要瞎猜,不要将柳息风往坏处想。人在情绪里,总是善于想象而不善于利用理性。李惊浊告诫自己,先不要急着做判断,多相处再说。
他听见喊声,在屋里应一声:“就来。”
推门出去,李惊浊眼前一亮,天空万里无云,阶前人如朝霞。
两人和昨天一样走十二里路,去太平镇。
行至镇中心,街上已经多的是吃早点的人,一眼望去,各种门面小馆,炉子向外腾腾冒白气。
柳息风问:“想吃什么?”
李惊浊想了想,说:“姊妹团子。”
柳息风说:“正好。我有一家常去的。那里的姊妹团子不仅肉多,而且夹的香菇最鲜。”
李惊浊做个手势,说:“风兄带路。不过,你到底吃过多少家馆子?这家也常去,那家也常去。哪家是你不常去的?”
柳息风悠然道:“除了我常去的——”
“就是你不常去的。”李惊浊接口。
柳息风击掌:“正是。”
他带着李惊浊到一家“施姐家常菜”,李惊浊望着“施姐”二字,想到周郎,便对柳息风说:“这家老板,不会人称西施吧?”
柳息风说:“叫西施太俗。”
李惊浊心道,总算正常了一回。只见柳息风走到店门口的一排蒸笼面前,对蒸笼后的女人说:“夷光姐姐,我带朋友来吃早点,要吃姊妹团子,再来两碗龙脂猪血,一碟凉拌百叶。对了,还要一壶陈皮茶,解暑。”
施姐探出头,笑颜灿烂:“柳郎又乱讲话。”
李惊浊说:“柳郎?”
郎在此地可是女婿的意思,周郎也应该并不姓周,而是周家的郎婿。怎么只要是跟柳息风相关的,就有三分不正常?
施姐一边端出两笼姊妹团子,一边对李惊浊说:“叫施姐,不要听柳郎瞎说八道取名字,看见姓施的女子,一律都要叫夷光。”
李惊浊对柳息风说:“柳郎,你怎么这么花?”
柳息风正要说话,他又说:“哦,我是问,你怎么这样礼貌?”
柳息风倒茶,嘴上谦虚道:“义务,义务。”
施姐上好各色早点,说:“柳郎义务不小,好几家的老板娘都一起照顾到,人人喊姐姐。”
柳息风说:“姐姐做的菜好吃,我也要做一点小工作。”
施姐说:“好,今天再送柳郎一碟卤鸭翅膀吃。”
李惊浊心烦起来,筷子“噗嗤”戳进一个团子,送进嘴里,大嚼特嚼,想象自己咬的是柳息风的肉。
早上人多,施姐忙,送完鸭翅膀就没再过来。柳息风说:“晚一些来就好,施姐最喜欢讲她年轻时候的故事。”
李惊浊埋头苦吃,不讲话。
柳息风见他不讲话,竟然一边吃着早点,一边跟别的食客聊了起来。
旁边一桌,有一位年轻小姐在问施姐:“姊妹团子为什么叫姊妹团子?”
施姐没工夫回她,柳息风便向她介绍起那一对姜姓姊妹卖团子的故事。
两人立即聊开了,没有几句话,年轻小姐就已经对柳息风信任有加,不仅讲了她在上海上哪一所大学,还讲了她因为失恋在一个人旅行,从长江下游逆流而上,已经看了太湖和鄱阳湖,现在来到了东洞庭,正在想是南下继续看南洞庭,还是往上去金沙江,或是先去川江看三峡,又或是直奔江源当曲?
柳息风为她出主意:“夏天就该直上长江源,去看两岸风吹绿草,牛羊遍地,大山如云,山顶积雪,天空触手可及。然后等秋天重回洞庭湖,先上君山岛,再登岳阳楼,凭栏而立,吟诗作赋,还能画舫夜游,听几曲琵琶,吃湖中肥蟹,喝二两黄酒。”
年轻小姐听了,一片向往神色。
柳息风又说:“美哉。届时再多愁肠,也都是云烟了。”
小姐点头,话匣子越开越大,说起现而今还未能变成云烟的一腔愁肠来。
李惊浊将筷子一放,说:“我吃好了。”
柳息风说:“惊浊小弟,你等一等,我还没有吃好。”
你光跟人讲话,不吃东西,怎么会吃好?李惊浊气闷。
他擦擦嘴,说:“柳郎好生吃着,我先去买画具。”
柳息风说:“还早,卖纸墨的店还没有开门。你先多喝一点陈皮茶,免得路上口干舌燥。”
李惊浊一想,柳息风没说错,只好坐下,陈皮茶喝到底,泡烂的陈皮在嘴里嚼得没滋没味。
年轻小姐吃完自己的早点,看见柳息风的龙脂猪血,说没有吃过,问能不能尝尝。
柳息风将碗拿起来,要放到小姐桌上,转头时却瞥见李惊浊的神色,于是又把猪血端回去,跟小姐说:“我记得你刚才点了豆浆,猪血和黄豆忌同食,不好意思。”
李惊浊却说:“一碗猪血而已,有什么舍不得?现代医学里本没有忌口的概念,传统医学里才讲究这些。”
他这一说,反弄得像柳息风小气,故意找名头不肯给人家吃龙脂猪血一般。
小姐讪讪,说:“那还是不吃吧。传统也有它的道理。”说罢便拎包去结账。
柳息风叹一口气,说:“你无缘无故,又跟我过不去。”
李惊浊说:“我没有。”也不知是在说没有跟柳息风过不去,还是在说,同柳息风过不去并非无缘无故。说完,也起身去结账。
待他结账回来,看见桌上放了一张佛像书签,问:“这是什么?”
柳息风说:“刚才那位小姐送的,说是游灵山大佛时买的。”
李惊浊心中郁郁,嘴上轻巧:“柳郎有没有同人家相约秋天一起夜游洞庭湖?”
柳息风将书签收起来,说:“那多轻浮。”
你也知道什么叫轻浮!李惊浊说:“我以为,轻浮也是柳郎的义务。”说罢,又觉得这话很难听,他去看柳息风,柳息风对他的话不作评论,只说:“去买画具吧。”
路上,柳息风不讲话,李惊浊忽然想起一事,顾不上想方才有没有惹柳息风生气,严肃道:“柳息风,你就这样跟我来太平镇不要紧?”
柳息风说:“你不在,我也常来。”
李惊浊说:“不是,我是说,你不怕遇到曹森岩?他关不了几天就要出来,就算不敢再去宗姨那里闹事,镇上还是可以随便走。我应该想到这一点,不该叫你来的。”
柳息风说:“遇到就遇到吧,早晚要遇到。”
李惊浊前后思索一遍,一种可能性像一颗惊雷,轰然在脑子里炸开:“你今年开春来到这边,是不是就是为了遇到曹森岩?”可是他又觉得说不通,“那你昨天怎么还跟我走?你到底是想见他,还是不想见他?”
柳息风说:“不是特意为了遇见他。”
“不是特意?那就是顺便?”李惊浊抓住字眼,“就像你说的,你只要在太平镇附近,只要在洞庭一带,迟早都会再遇到他。这里不大,住久了,人人都是熟面孔,何况他还带着人,执意要找你。”
柳息风脚步一停,说了句“纸墨店到了”就抬步往里走。
看来,柳息风很不想讲曹森岩的事,李惊浊无法,总不能严刑逼供,只能牢记以后要小心,不要轻易带柳息风来镇上转。
柳息风已经走进店中,李惊浊还在门外。他抬起头来,一块匾额悬在门上,与太平镇所有其他门面的招牌都不一样。横匾金色镶边,脱了些漆的暗蓝底露出些木色,上面四个暗金色大字:太平文房。
这是太平镇唯一一家专卖书画文具的店铺,开了很多年,一直岿然不动,不像那些动辄转租的饭馆,李惊浊几年没有回来就已经全数变了样。而且,他从前就只有寒暑假回老家,采买物品的事又轮不到他,所以不常来镇上,现在镇上的店铺他一概不认得,仅有的两个还能认得的,一个是宗姨的茶室,另一个就是眼前的太平文房。
店老板也记得李惊浊。
“长高了,长大了。”小云老板正在自己制作颜料,他看到李惊浊,便放下碾子,摘下口罩。
“云哥哥。”李惊浊走过去看桌案上的一个个碟子,那些碟子里分别装着孔雀石、绿松石、青金石、雌黄、雄黄……
“好久没回来了,也好久没看到这些东西了。”李惊浊感叹。
他小时候学画不是在太平镇学的,是在长沙学的,但是画画的用具都是在这里买的。一开始,画得不好的时候,买的颜料是普通的管装颜料,长大一些,练得多了,画得好了,便来买云老板做的传统手工颜料。后来云老板老了,把太平文房交给儿子,大家就叫他小云老板。李惊浊小时候放假回来跟他一起画过画,他教过李惊浊如何做颜料。以前,李惊浊叫他云哥哥,好几年不见,没想到一开口还是习惯这么叫。
“新从凤凰进的朱砂。”小云老板指着一碟红色的矿物,“漂不漂亮?”
李惊浊点点头:“漂亮。”但是他的眼睛却像是在找别的东西。
小云老板说:“找什么?我熟,我来找。”
李惊浊说:“我这次回来,什么画具也没有,毡子、纸、笔、墨、碟子、笔架……什么都要重新买。”
小云老板看着他,眼睛带笑:“这些东西,都在你背后的架子上,你眼睛在桌子上找什么?说吧,到底是哪种颜料?”
李惊浊被看穿了心思,只好承认:“是,也要买颜料。”
小云老板笑着等他继续。
李惊浊转过头,看向正在店里津津有味地摸各种毛毡的柳息风,低声问:“他的发带,用哪一种颜料更好?”
“那位小哥。”小云老板喊柳息风,“烦你走近一点,到灯这边来,让我看看清楚。”他还不知道柳息风和李惊浊是一起来的,只当柳息风是个单独来的客人。
柳息风拿着一块羊毛毡走过来,边走边摸:“什么事?”
小云老板仔细瞧了瞧他的发带,说:“褐铁矿。”
柳息风不明所以:“什么褐铁矿?”
“他说想要你发带的颜色。”小云老板解释,“我说颜料要用褐铁矿来做。”
柳息风眼中涌出欣喜之色,对李惊浊说:“你准备第一个画我?”
小云老板说:“没有,他只是问问颜料。”
而同时地,李惊浊说:“嗯,先画你。”
小云老板的眼神变了变:“嗯?你们是一起来的?惊浊的朋友?”
不知怎么的,李惊浊很不好意思:“一起来的。”他本想悄悄买下最合适的颜料,不特意让柳息风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