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朝(18)
卷发小姐说:“人家男生都戴黑色的,上面都是字母什么的啦,就他哦,穿一身黑色短袖短裤本来还蛮正常的,但是你看他额头上——”她找出一张脸部特写,“这是什么啊,暗红色的,上面还有花……绣的花。这不骚气吗?”
直发小姐看了看,说:“是有一点。”
卷发小姐推一下特写照片,说:“把这张加进去吧。”
直发小姐说:“这张只有一点手臂动作,还是选全身照吧。”
卷发小姐用手指敲敲照片上的脸:“女学员这么少,就是因为没有挂这种照片。好不容易来了一个头带这样的学员,要抓住机会。”
直发小姐正直道:“不要吧。我们这里是拳馆,又不是——”
“又不是什么呀?这张照片可不是我拍的哦。”卷发小姐说,“假正经。你要是不喜欢,做什么把特写拍出来呀?不挂出去,你还要私藏吗?”
直发小姐羞恼道:“讲不过你。你要挂就挂,我不管了。”
卷发小姐比一个得胜的手势,挑好几张她最爱的照片,就出去挂在大门外了。她挂完,还忍不住站在外面细细观赏,心里想着这几天报名人数也许将要迎来新高,一阵喜悦。
“请问——”询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没料到感兴趣的人来得这么快,一边想着“头带真是有魅力”,一边转过身,微笑道:“文武泰拳,有兴趣了解一下吗?”她说着,偷偷打量眼前的男人:肌肉结实,应该有比较好的运动基础,也许还练过,不算很年轻,不过也不老,应该没有到四十岁。
“很有兴趣。”男人看着李惊浊的特写照片,笑起来。
卷发前台小姐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知道自己选了张好照片。她心想:现在连男人都喜欢这样的了吗?
她引着男人进了拳馆,拿出课程介绍的册子,正要讲话,男人问:“刚才外面的宣传照,是哪种课程?”
卷发小姐说:“是木教练的小班哦。木教练很不错的。”
男人说:“什么时间上课?”
卷发小姐说:“一三五,上午十点。不方便的话,其他时间的班也有的。晚上班和周末班稍微贵一点。”
男人又笑起来,说:“一三五,上午十点。方便,很方便。”
卷发小姐拿起本子和笔,说:“那我们填个报名表吧。”
男人说:“下次吧。”
卷发小姐不知道为什么到手的生意就这样成了下一次,忙说:“木教练的课很紧俏的,如果现在不报名的话说不定下次来就没位置了哦。”
男人指一指门口,说:“外面还有兄弟在等我。”说罢,便转身出去了。
卷发小姐朝外面一看,真的有人站在外面,喊:“岩哥——”
十八拾战场
李惊浊买了一本很厚的国画小品宣纸本,蓝布封面,竖条空白处上题两个字:拾朝。
这是缘于那天看山泉时,柳息风告诉他如何找感觉:成年的灵感要去童年和少年里找。李惊浊联想起大先生写《朝花夕拾》,便给这个本子取名《拾朝》,偶尔想到童年在老家、在太平镇的情景便画下来,再加一点文字简介,算作一本介绍风土人情的小书,供柳息风看。柳息风要是对哪一页特别上了心,李惊浊便再带他去寻、再为他细讲。
从前李惊浊很少想童年的事,现在因为柳息风的需要,他便仔细回忆起来。
这日下午,他和以前一样坐在书房画画。柳息风平日总这个时候来找他,搬把椅子端杯茶坐在旁边,一边看他画,一边问东问西。这次却不知为什么没有来。昨日柳息风就说过,今日并不一起吃中饭,可现在早过了中饭的钟。
李惊浊画完一幅几个小童拿竹竿打橘子的小画,放了笔,柳息风还是不见踪影。李惊浊有点想去陈宅找,心里又骂自己:昨天不是才见过?且继续画你的画吧。不过人总是不便责怪自己,所以他想着想着,就怪到了柳息风头上。这一怪,他便翻了一页纸,提笔细细画了一张人体解剖图来,那图上心肺脾胃肝肠一应俱全,还上了极逼真的颜色。
他一边等着画晾干,一边想象着等一下柳息风翻到这一页时的意外表情,于是小小得意起来。这大概就是李惊浊能想到的给柳息风的缺席最严重的惩罚了。
快晚饭时,他拿着画本去陈宅,却不见柳息风。等了快一个钟头,才看见柳息风拿着一个厚纸包远远从南边走来。
李惊浊迎上去,问:“你去哪里了?”
柳息风说:“寄稿。”
李惊浊说:“你去镇上了?怎么不等邮差来?或者叫我一声,我去就好。”
柳息风说:“等不及。我从昨晚写到今天中午,第一部完稿。趁着兴头,就去寄了,省得过两日后悔。”
平时柳息风看起来对写作事业并不如何刻苦用功,可没想到不动声色地就写完交了稿,李惊浊心下佩服,也替他高兴:“这么快?”
柳息风说:“不算快,我来这里就开始写了。今天看了一下第一章的日期,动笔是三月。”
李惊浊说:“已经很快了。多少字?”
柳息风说:“二十来万。”
李惊浊想起他曾抱怨笔杆磨得手疼,又想起他细致的手,便说:“要不还是买台笔记本回来?几十万字拿笔写,多累。”
柳息风说:“打字改起来过于容易,难以一气呵成。词藻精雕细琢,反而无法专注于内容本身。”
李惊浊点点头,注意到柳息风手上的纸包,问:“你手上拿的什么?”
柳息风说:“原稿。我怕寄丢,寄的是复印件。”
李惊浊眼睛一亮,说:“原稿能不能借我看看?”
柳息风说:“不借。”
李惊浊心说:就余年能看,是吧。
柳息风又说:“还是初稿,要改的。”
李惊浊说:“好吧。”
柳息风看到李惊浊手上的画本,说:“你画了新画?”
李惊浊点头,晃一下画本,说:“想看?”
柳息风说:“怎么?你的等价交换定律又来了,要用我的原稿来换?”
李惊浊把画本一递,不敢再逗柳息风:“我没这么讲。本来就是画给你看的。”
柳息风这才接过画本,翻到小童打橘子时还饶有兴趣地问:“这是几月?雨滴芭蕉赤,霜催橘子黄。①是深秋了吧。”
可是待他翻到下一页便不讲话了,不过也没有如李惊浊所想般骇一跳。
“这是什么?”柳息风看李惊浊一眼。
李惊浊本来是恼他才作此一画,但是现在知道柳息风没来找他既不是去跟什么朋友聊闲天,也不是去哪家姐姐那里吃好饭,这便全然原谅了,不仅原谅,还为自己误解了柳息风感到了一丝不好意思。他本想狡辩说学习解剖图也算他的少年时光,但自知辩不过柳息风,便不讲了。
柳息风说:“你专欺负我。”
李惊浊心里叫苦:谁敢欺负你?从来只有你柳息风欺负人。
“饿不饿?我去给你做辣椒炒肉,多放辣椒。你喜欢吃。”李惊浊另起话头。
柳息风说:“我跟你一起。”
李惊浊说:“你刚走了那么远路,歇着吧。现在我一个人做饭也熟练了。”
柳息风说:“不是想替你烧火,是要监督你。免得你辣椒炒肉之后便端出猪心猪肝猪大肠来气我。”
李惊浊鸣冤:“你都是这么想我的?”
柳息风说:“就因为我下午没来找你,你就在我的画本上画内脏。”
李惊浊讪讪:“你看出来了。”
柳息风说:“你最记仇。”
李惊浊说:“我是记住要片刻不离。”
柳息风说:“你只记住片刻不离。旁的都忘了。”
李惊浊说:“没忘。我再不画了。”
柳息风说:“画都画了,可怜我的故人具鸡黍,我的太白峰头月,我的寒泉水底灯……”②
他还要再数,李惊浊已经受不了,说:“你不高兴,我立即将那一页撕了。”
柳息风说:“留着。国画自古少这种主题,留着吧,撕了可惜。”
李惊浊弄不懂柳息风,正也是他在讲,反也是他在讲,总之就是他最有道理。不,他就是道理本身。
二人吃过夜饭,李惊浊把饭桌上来不及讲完的故事继续讲完,柳息风便回家了。李惊浊收好碗筷,想起该打电话,就打开关机多日的手机,打个电话回家报平安,也问问家中情况。
电话是祖父接的,一接便说:“惊浊来电话了,正好,这个电话不来我也要打过去。我先问,你们都等一下。一天天只晓得骗我,我要自己问清楚。”
祖母的声音依稀传来:“你宁愿信王四爹,也不愿意信自家的伢子。”
李惊浊问:“出什么事了?”
李老人清清嗓子,严肃道:“惊浊,你讲,你是不是没读书了,你是不是回去种田了?你讲。不要骗我。”
李惊浊心里一紧,说:“哪里的事。”
李老人说:“王四爹才打了电话,讲这十几户一起开水渠的事情。我讲我人不在,我的那份子钱过年回去再给他,还讲我家田荒着,他想种什么就种,算我多谢他。你讲怎么回事?他听了,倒笑我哩,说孙子明明在家里种田,还装作拿不出钱来。”
祖父没提到柳息风,情况便还不算坏。李惊浊说:“他怎么不找我来讲?开渠要多少钱,我去交了就是。”
李老人说:“钱是肯定要交的,不能欠了。再怎么讲,也不能让他们嚼我们李家的舌头。”说着,他也觉出孙子真的在老家了,当下便丧了气,说,“惊浊啊,你真的回去种田了?你爸爸妈妈养你不容易,辛苦把你培养成大学生,你就回去种田?我当年是成分不好,他们不准我读书,我成绩那么好,他们小学都不要我念完,我做了一辈子农民,六十岁都还在做梦考大学……”李老人说得越来越激动,眼眶也湿了,“惊浊,我做梦都梦不到还能像你一样活啊,你却跑回去种田!我们李家,世世代代都是读书人,我爸爸当年是教俄语的啊,是知识分子。王四爹他们,祖上还不都是我们家的长工,靠我们家养活?现在却欺负到我头上来。我们家里从来没有不读书的人,偏偏到我这里断了,我心里恨啊……我这辈子是没办法了,可是你,可是你!”李老人再说不下去,把电话扔在一边。
李老太太小心翼翼地拿起电话,李老人动作粗鲁,她心疼电话机,怕给摔坏了,也心疼孙子,好端端挨了李老人一通教训。她唯独不心疼李老人,就像她也从不心疼她自己。她对电话那头轻声细语道:“孙孙还好吧?听他乱讲,八辈子之前的事情了,有什么好讲?现在还不都是老百姓,吃住都不短了他的,地主家的老黄历还好意思翻。”又说,“孙孙现在还住得惯吧,我新做了一坛子甜酒,要不要送回去给你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