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朝(45)
柳息风一把将他扶住,问:“怎么了?”
李惊浊弯着腰,想吐又吐不出什么东西,捂着胃好不容易等恶心的感觉减轻一点,才说:“回去跟你讲。”
回了宾馆,李惊浊坐到椅子上,柳息风赶紧倒了杯温水。
“那个抽屉。”李惊浊指了指床头柜。
“这个?”柳息风看李惊浊点了头,便打开抽屉,发现了之前那个李惊浊没让他细看的袋子,他拿出里面的药盒,看了看,问,“现在要吃吗?双汰芝是什么?”
“今天不吃了。”一阵想吐的感觉又袭了上来,李惊浊一边去浴室一边说,“你自己看病历吧,说明书也可以。”
柳息风料想自己看不懂医生写的字,所以直接打开了药品说明书。呕吐声从浴室传来,柳息风还没来得及去看李惊浊有没有事,说明书上“适用于HIV感染”几个字就把他钉在了原地。
但他只在原地站了两秒,就走进了浴室,先接了一杯水给李惊浊,再去单手挤牙膏,拿毛巾。他虽然意外,但也没有意外到接受不了,因为一些蛛丝马迹都显示着李惊浊的反常。他站在李惊浊身边,回想了一遍之前发生的事,问:“这是阻断药?是……刁子?”
李惊浊擦了把脸,说:“嗯。”
柳息风沉着脸,没有讲话。
“其实我应该想到的。”李惊浊说,“从他讲的话就可以听出来,他属于高危人群。不过就算想到了……”就算想到了,还能站在一边不管么?也不行。抢救的时候顾不了那么多。
柳息风沉默一阵,说:“所以在车上,你不肯碰我?”
“没有。那时候还不知道。”李惊浊说,“你不是医学生可能没有这种感觉,我们学医的,最怕病人的体液,尤其是血。血是最脏的。紧急情况下要接触,那是没有办法。事后……没有洗过手,我不想碰你。”
柳息风看着李惊浊,说:“六周。六周有结果,是么。”
李惊浊说:“嗯。”
柳息风说:“你现在这个样子,回去了,不怕父母担心?我知道你想离开六周,是怕我担心,但是我现在已经知道了,你走不走就都一样。我再担心,也不可能比你父母更担心,所以,让我在你身边。”
李惊浊犹豫了一下,说:“可能你会觉得难熬。”
柳息风说:“你都不嫌难熬,我有什么好难熬的?”
李惊浊说:“这种事,我见得比你多。”
柳息风说:“你见惯了生死,我写惯了生死,但真落到自己头上,也都没有两回,所以,一起。”说罢,他伸出手,“过来。”
李惊浊刚走了一步,就被柳息风抱住。柳息风身上传来他独有的香味。李惊浊忽然觉得这味道与从前有了不同,味道本身没有变化,但是有了新的定义。从前的撩人已经变成了如今的安心。
“这次不用分房睡了。”柳息风说。
李惊浊在柳息风颈边“嗯”一声,又说:“我给你洗个澡。你手腕不方便。头发我也给你扎起来,不洗了,难干。”
宾馆是就近选的,设施并不好,简陋的淋浴间站两个人就已经显得局促。淋浴喷头打开,出来的水不是太凉就是太烫,半天李惊浊才调整到一个合适的温度。水流打在李惊浊的胸前与柳息风的背上。李惊浊从前就知道柳息风有一身细皮嫩肉,可现在离得这样近,又在浴霸的强光下,更显出柳息风后背那一片明净的月白。
“我要开始洗了。”李惊浊说。
“洗就洗,还要特别通知?”柳息风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可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嘶——”
“太重了?”李惊浊赶忙收手,只见柳息风被毛巾擦过的那片皮肤上已经通红一片,与周围的白皙肌肤一对比显得甚是骇人。
柳息风疼得龇牙咧嘴:“我是有多脏,值得你这样花力气来洗?”
李惊浊颇不好意思地解释:“我也是去北方上学才学会搓澡的,以前有同学让我帮忙搓澡,总嫌我搓得不如他家附近澡堂的搓澡工用力。”
柳息风说:“你那同学,什么模样?”
李惊浊想了想时立之的样子,说:“东北大汉。”
柳息风怒道:“我和东北大汉,能用一种搓法吗?”
“不能不能,当然不能。”李惊浊忍着笑,像绣花似的伺候起柳息风那金贵的背来。
“那个。”柳息风若无其事地问,“东北大汉帅么?”
李惊浊实事求是地说:“挺帅的。”
柳息风继续若无其事地问:“那你给人搓澡,没搓出其他事来?”
“能出什么事?”李惊浊说,“集体澡堂,周围都是人,同学要我搓澡我就搓了,也没有多想。”搓完了背,他拍拍柳息风,说,“转过来。”
李惊浊越搓越往下,柳息风挑眉,说:“你就是这么给人搓澡的?”
李惊浊脸一红,说:“给他当然不这么搓,也就搓个背。他又不是搓不到前面。”
柳息风说:“后面就可以随便搓了吗?”
“什么前面后面?”李惊浊的脸爆红起来,一把将毛巾拍到柳息风肩膀上,说,“剩下的你自己洗吧!”
柳息风一个人艰难地洗了半天才洗完,走出浴室的时候李惊浊正躺在床上,不晓得在想什么。柳息风走过去,把李惊浊揽在怀中。
“我关灯了?”李惊浊说。
柳息风伸长手,从自己床头柜那边把灯关了。
“我看到说明书上讲,可能会失眠。”柳息风的声音很轻,“如果我睡着了,你睡不着,喊醒我。”
李惊浊说:“嗯。”
安静了好一阵,柳息风忽然又说:“我跟你一起吃吧。那个药。”
李惊浊说:“傻不傻啊。”
柳息风说:“我现在要是把你……是不是就必须吃了?”
李惊浊说:“你敢动,我一脚踢你下去睡地板。”
柳息风偷偷缩回还没来得及做点什么的手,说:“我就是问一问。我还要看着你不出事,哪里敢乱来?”
四十八拾山寺
李惊浊醒来的时候柳息风并不在,但是这回他只觉得柳息风是下楼买早餐什么的,并不担心柳息风会消失不见。
他看了两个小时电视,柳息风终于拎着早餐回来了。
“牛肉粉。”柳息风晃了晃手上的袋子。
李惊浊说:“你下一趟楼的时间,不要讲买牛肉粉,就是从养牛开始也来得及。”
柳息风说:“我还办了正事。”
李惊浊说:“什么正事?”
柳息风说:“我买了一个行李箱。”
李惊浊说:“行李箱在哪里?”
柳息风说:“你听我讲完。我买了一个行李箱,取了刚好装满一个行李箱的钱,再去了趟医院,把箱子给曹森岩,让他给刁子治病。”
李惊浊听了,也不觉意外,只觉得这就是柳息风做得出来的事。他一边吃粉一边点评道:“对他们来讲,现金确实最方便。”又问,“你钱还够不够?”
柳息风说:“够。讲起来要感谢余年。他早料到我有这种得罪了人要还债的时候,所以开了个账户留一部分收入不准我动,就等着今天。”
李惊浊想起余年讲过的话,说:“我也该谢他。曹森岩的事,他叮嘱过我。”
“曹森岩的事情,到此为止。”柳息风说,“我要开始惜命。以后不管什么恩怨,谁再敢打我,我就还手。”
李惊浊听得直笑:“你?还手?”
柳息风说:“不是还有你么。”
李惊浊说:“你想得倒很美。”
柳息风说:“你有责任保护我。”
李惊浊说:“那你的责任是什么?”
柳息风理所当然道:“疼你。”
李惊浊嘴角上翘,有点脸热,于是埋头吃粉,不讲话。
“哎,我跟你讲。”柳息风兴致勃勃地说,“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我都想好了。”
他讲想好,便是真的已经安排妥帖,吃完饭退了房,就叫了辆车去空凤山。这山名李惊浊都没有听人讲过,更不晓得在哪里。
车从大路转到小路,又从小路转到山路,待李惊浊下车之时,只见群山起伏,满目深绿,不见片瓦。
柳息风遥指云雾缭绕的山顶,说:“空凤山上空凤寺,六千八百九十九级山阶。”
李惊浊朝那云烟极目远望,才隐约可见青砖一隅:“那有得爬了。为什么来这里?”
“带你拜访朋友。”柳息风说。
“这还是第一次。”李惊浊说。
“以后会有更多。”柳息风和李惊浊十指交握,领他找到石阶路,“不过这里我也是第二次来。台阶太多,爬一次去半条命。”
李惊浊说:“第一次来是什么时候?”
柳息风说:“几年前。朋友出家,我来过一次。他现在法号觉尘,偶尔写信邀我去寺里住两天,以求内心平静。”
李惊浊说:“所以你这回是带我来求内心平静?”
柳息风说:“看山林,听飞鸟,打桶井水,洗手泡茶,日落日出,什么也不想。”
李惊浊说:“普通人上了山,心也在山下。除非像那位觉尘师父,从此长住山上。他当初为什么出家?”
柳息风说:“他以前姑且算个企业家。后来打老虎,有个省的一号倒了,他牵连不浅,也跟着失踪了大半年,出来以后就上山当和尚去了。”
李惊浊说:“这种算想得开还是想不开?”
柳息风说:“想不想得开,要看和谁比。上一次我问他适应不适应,他讲,那要看和哪个比了,和已经在牢里的那些朋友比,这里好比天上人间。”
两人行至山腰,坐在山阶上歇了一阵,李惊浊说:“可惜没有带笛子,否则你就可以在这山里吹一曲,十足惬意。”
“上了山就可以吹,觉尘有笛子。”柳息风站起来,望着山顶,“我的笛子就是他教的。走吧。”
“你的笛子学了多久?”李惊浊也跟着继续往上走。
“七八岁开始吹。”柳息风揶揄一笑,“你其实是想问,我认得他多久,是不是?你上山就晓得了。”
七八岁?那岂不是相识二十多年了?李惊浊有点羡慕。他现在倒不吃莫名其妙的醋了,但仍忍不住想看看从前的柳息风是什么样子。
“你讲十八岁以前,每年生日都会去照相馆照一张相片。”李惊浊说,“你现在还有没有从前的底片?我想洗一张放在钱包里。”
柳息风想了想,说:“不一定有,要找。”
待上到最后几十阶时,便可以看到寺顶,一步步走上去,寺顶下方的砖墙、墙外树木、匾额、山门渐渐落入眼前。
柳息风自边门而入,说找觉尘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