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朝(28)
雪浓不依不饶:“你就是在讲我是猴子。”
柳息风一脸悔恨之色:“该死的利希滕贝格。”
雪浓装不出怒态了,只想笑:“你这个人……”
说着,他们走到茶园中的一间茶室,雪浓叫人泡好茶,自己端过,与柳息风一同打道回小亭子。回去路上,雪浓想聊烟老师,还想问柳息风和烟老师到底是怎么认识的,可是她不知怎么回事讲了几句就被柳息风三言两语带跑,莫名被勾起一肚子表达欲,最后讲了一路自己对文学的见解,连带自己的私人故事也讲了一堆出来。
到了亭子,三人吃茶。雪浓光吃茶,不讲话,眼神却在柳息风和李惊浊之间打转。李惊浊被她看得不自在,说:“怎么了?”
雪浓这才开口,说:“惊浊哥,你觉得息风哥怎么样?”
李惊浊看一眼柳息风,说:“什么怎么样?”
雪浓想到柳息风讲李惊浊一逗就脸红,便故意拖长了声音说:“就是——做男朋友的话,怎么样?”
她以为李惊浊会脸红害羞,没想到李惊浊不但没有脸红,反而板起脸,眉也皱起来,显出即将发怒的可怕样子。“柳息风。”李惊浊站起来,往亭子外走,“我有话跟你讲。”
雪浓不敢讲话,柳息风放下茶杯,跟在李惊浊身后。
走出好远,李惊浊才压低了声音,却异常严厉地对柳息风说:“你对她做什么了?你别的狐朋狗友我管不了,她才念完高一,你想干什么?”
柳息风眉心拧起,不答,反问:“你觉得我想干什么?”
李惊浊嗤笑一声,说:“你还能干什么?”
柳息风说:“你告诉我,我能干什么?”
李惊浊说:“干什么,你自己不知道?”
眼看又把话讲成这样,柳息风气笑了:“李惊浊,你能不能改改你这个毛病,事情没搞清楚,先莫名其妙对我发一通火。这不是第一次了。”
李惊浊一听,也想起之前的误会,深呼吸几下,怒气平息下来。可他在这方面仍不相信柳息风,柳息风实在很爱拈花惹草,所以他用一种冷淡的口气说:“那你讲,如果你没招惹她,她为什么会想知道你做男朋友怎么样。”
柳息风冷着脸,说:“你先向我道歉。”
李惊浊说:“你先讲清楚,如果是我误会你,我立即道歉。”
柳息风说:“我没有义务整天跟你解释。李惊浊,我现在去散一圈步,你自己冷静一下,想清楚,如果我回来的时候你还是这个态度,我只能自己坐车离开。”说罢,便独自向一座茶山上走去。
李惊浊看着他的背影,说:“柳息风,你就是仗着我——”仗着我喜欢你。
话并没有说完,柳息风也没有回头。
李惊浊在原地站了许久,雪浓走过来,试探说:“惊浊哥,你怎么了?息风哥呢?”
李惊浊回过头,说:“他去散步。”
雪浓看他说话口气和缓,脸上也没有要生气的样子,才说:“这么大的太阳,散什么步啊……茶山这么大,万一迷路怎么办……”见李惊浊不讲话,她又问,“你们……吵架了?你是不是不喜欢别人开你们的玩笑?那你也别生息风哥的气啊。”
李惊浊一愣,说:“什么玩笑?”
雪浓说:“你们的玩笑啊。”
李惊浊一头雾水:“我没听出玩笑。”
雪浓也被搞糊涂了:“息风哥不是在追你吗?所以我才开玩笑问你,如果他做你男朋友,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李惊浊狠狠拍一下自己的脑袋,骂了句脏话,发觉雪浓听见,又说一句“抱歉”。
雪浓说:“那现在……”
“我去找他。”李惊浊说,“抱歉,我也不知道怎么搞成这样。雪浓,你去亭子里等,我马上回来。”
雪浓说:“你认得路吗?”
李惊浊说:“认得。”只能认得,不认得也要认得。
李惊浊拔腿向柳息风离开的小径跑去。
小径好远也没有分出岔路来,李惊浊暗道一声运气好,跑了一阵,他听见远处隐隐有笛声。李惊浊放缓脚步,朝笛声来处走去。
走着走着,小径转了一个弯,分成两条,好在有笛声作向导,李惊浊循着渐近的笛声继续走。笛声缓缓,伴着风吹茶叶声,桨过湖水声,安人心神,即便在烈日下,也不觉得燥了。
再转一个弯,李惊浊便看到了柳息风吹笛的背影,茶山将他的白衣也映上一抹浅碧,与他的长发一道,悠悠轻飘在风中。悠悠,李惊浊心想,是这个词,笛声悠悠,柳息风也总一副悠悠姿态,确实很适合吹笛。
李惊浊走到了柳息风身后,柳息风一定听见了脚步声,却没有转身,笛声也没有停。李惊浊不知该怎么开口,只能等着笛声停。可是笛声好久也不停,李惊浊心里跟着笛声在默默哼唱,一遍又一遍,旋律都能全背下来了,柳息风还在吹。
终于,李惊浊试探着再往前走了一步,从柳息风身后环上他的腰。
柳息风放下竹笛,不讲话,也不动。
李惊浊抱着柳息风良久,才说:“什么曲子?”
柳息风说:“《溪行桃花源》。”
李惊浊说:“好听。”
柳息风不讲话。
李惊浊动了动唇,说:“我来道歉。”
柳息风说:“因为喜欢我,所以道歉?”
李惊浊说:“因为误会你,所以道歉。”顿了一下,又说,“我也不该说,你只是仗着……仗着我喜欢你。”
柳息风不讲话。
李惊浊收紧手臂,头埋进柳息风颈边,有好多话想讲,却讲不出来。他在心中发誓,这是最后一次误会柳息风,他再也不贸然下什么判断,哪怕情况看起来再明了,也可能只是因为被定势思维困住。印象是偏见的别名,是一座囚牢。从今往后的所有问题,他不问清楚,绝不再随便对柳息风生气。
臂中的腰隔着衣服传来温度,呼吸里有怀中人的气息。李惊浊想到了温香软玉这个词,可能不那么恰当,但那就是他的抱着柳息风心里生出的第一个词。现在,温香软玉在怀,他担心一转眼,柳息风就会将他推开。
柳息风忽然动了一下,李惊浊的手臂更紧了。不但抱得更紧,他还在以为就要失去怀中人的一瞬间,鼓起所有勇气,哑着嗓子低喊了一声:“……柳哥哥。”喊完他便觉得再没有更丢脸的了,立马将头埋回柳息风脖颈边。
柳息风说:“再喊句别的来听。”
李惊浊只觉得脸已经烫得熟了,半晌,才细若蚊蝇地喊:“……息风哥哥。”
柳息风肩膀耸动,一开始只是憋笑,后来直接笑出声,停都停都不下来。
李惊浊被笑得羞恼,手臂不自觉一用力,说:“有什么好笑?还不是你让我喊的?”
柳息风被勒得咳嗽不止,笑不出来了:“咳、咳……李惊浊,你是来道歉的,还是来打人的?”
李惊浊这才卸去手臂力道,说:“道歉。我来道歉。”
柳息风捂着腹部半天,才侧过头,问李惊浊:“你知道我为什么吹笛么?”
李惊浊摇摇头,说:“不知道。因为心情不好?怪我。我道歉。”
柳息风说:“因为上山有一条岔路。”
李惊浊一呆,嘴角向上扬起来,低声问:“你怕我找不到你?”
柳息风说:“不然还能是什么?笛子吹了十来遍,嘴唇都要破了,也不见人来。”
李惊浊心头一甜,有什么像要化开,赶忙说:“下次我快些。”刚说完,又立马补充,“没有下次。”
柳息风转过身来,说:“没有下次就好。下山。”
李惊浊看着柳息风,先从眼睛看到鼻子,再从鼻子看到嘴唇,最后就一直盯着柳息风的两瓣嘴唇看,看了半天,手臂还是环在柳息风腰上,就是不松。
柳息风伸出手,托着李惊浊的后脑,重重吻上去,将李惊浊吻得上气不接下气,才放开来,说:“现在可以下山了?”
李惊浊喘着气,满眼火热地看着柳息风,点点头。
两人走到半山腰,李惊浊瞥见柳息风的笛子,说:“我总算是知道你当初为什么要学吹笛了。”
柳息风说:“为什么?”
李惊浊先是不讲话,只走路,快要到山下时,终于忍不住,把那句憋了半天的话讲了出来:“……你肺活量真大。”
二十九拾同舟
山脚下,雪浓打着柳息风的伞,正准备上山寻他们,一见两人下来,便说:“我还以为你们迷路了。做什么去了,这么久?”
这本是句随口抱怨,李惊浊却此地无银地板着脸,说:“什么也没做。”
雪浓眼神古怪,响亮地清了清嗓子:“咳,我知道了,什么也没做。”
“去吃茶。”李惊浊面无表情地快步走向亭子。
雪浓在后面指指李惊浊的背影,偷偷给柳息风比口型:惊浊哥一定很难追吧。
柳息风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夸张地比口型:超,难,追。
及至小亭,柳息风给三人的茶杯一一添茶,最后要添到他自己时,雪浓说:“我来吧。你辛苦了。”
这一语双关,柳息风一副想笑而囿于李惊浊在场又不敢笑的样子,雪浓给柳息风一个“我懂的”的眼神。
李惊浊看柳息风一眼,柳息风指一下他们带来的东西,说:“我想看你画画。”又对雪浓说,“你见过他画画么?国画。你惊浊哥的工笔和写意都很妙。”
雪浓说:“我只听我妈讲过,惊浊哥小时候画画得过奖。但是和成绩比起来,这只是我妈所有夸奖中不值一提的小长处。”
柳息风说:“绝对值得一看。”
“就在这里画么?”李惊浊眺望四周,找到一个角度,正是湖落群山的景致,远方的茶山上还有一座六角小亭,他觉得不错,便想去包中取画具。
柳息风突发奇想,说:“哎,等一等,不如去船上画?一边游船一边看你画,多有情趣?”
李惊浊说:“景会动。”
柳息风说:“你会默写。”
李惊浊说:“船会晃。”
柳息风说:“我划稳一点。”
李惊浊说:“还要在船上布置桌子,要打水洗笔。”
柳息风说:“我来搬桌子,洗笔就在船上直接打湖水,方便。”
李惊浊简直拿他没办法,只能说:“好吧。”
柳息风说要什么,那是跋山涉水、千金散尽也要弄来的,别说在船上画画,他就是想去月亮上画画,李惊浊也得想办法。茶和点心就算午饭,吃过之后三人便去忙活布置,就为了柳息风一时的奇思妙想。
离落日时分还有一阵,一切布置妥当。他们选的是一只撑杆船,柳息风站在船头撑船,李惊浊坐在船中的桌边,雪浓坐在桌子另一边。